引言
历史进入18至19世纪,西方资本主义列强以炮舰为先导,大举向东进犯。老牌帝国主义英吉利发动的鸦片战争,使得堂堂天朝大国蒙受屈辱,暴露出腐败和无能。事实无情地证明:往昔的辉煌已成昨日黄花。这个数千年一直保持世界领先地位的文明古国,在经济、政治、军事诸方面,都已经远远落在了西方的后面。以此为转折,中国逐渐被欧美列强沦为半殖民地,大块领土遭到瓜分。
几乎同一时期,一衣带水的东邻日本国,也未能幸免西方帝国主义的觊觎。
日本嘉永六年(公元1853年),美国海军提督陪里,率领一支舰队贸然闯入了江户(后来易名东京)湾水域。舰队由四艘大舰船组成,两艘汽轮,两艘帆船。船体通身染得漆黑,船上装备着巨大的火炮。日本人从未见过如此庞大的黑色战船,它像一座座城堡似的耸立在海面。仰望上去,站在船舷上的水兵显得很小很小。
当地官员划船近前去讯问,他们是来干什么的?回答说是奉美国总统之命,带来了一封想与日本国缔结通商贸易条约的国书。官员说日本有锁国禁令,与外国的交涉只能在长崎进行,请把船开到那儿去。对方不答应,其态度傲慢而威压。说如不接受国书,就武力登陆,面见将军,直接交涉谈判。
面对这些不速之客,令同样落后的小小日本国惊慌失措,束手无策。对方虽然只有四艘军舰,但船上有大炮。日本也并非没有称之为大炮的东西,可是无论射程或是精确度,都与对方相差悬殊。日本的大炮,首先是打不远;即使打得拢,也很难打中目标。再是,即使打中了目标,只不过一枚铁球而已;除非直接击中脑袋,很难致人死命。美国的大炮是加侬炮,射程远,打得准,细长的炮弹里装满炸药,击中目标就爆炸,就起火燃烧,杀伤大片人员,把城镇夷为火海。英国人在中国的广州,就干给全世界看过!
幕府在阁老和重臣紧急商议之后,决定权且收下美国总统的国书。美国舰队送递国书的任务就算完成了,遂启航回国。
次年,美舰再来。于1854年3月31日,迫使日本与之缔结了《神奈川条约》(即日美亲善条约)。这是日本国最早签订的近代国际条约。
紧随其后,美、英、法、俄、荷五国,又强迫幕府缔结了不平等的通商条约。从此以后,日本也被纳入了欧美资本主义列强的市场。历史的轨迹在这里交叉,它几乎和中国同命运,开始成了西方列强的半殖民地。
然而,日本人幡然觉醒,在15年之后的1868年,打倒了幕府。1871年废除了藩镇,成功地实现了民族和国家的统一,大步向着民族独立的方向迈进。这就是日本历史上著名的“明治维新”。
明治维新的主角--明治天皇,生于1852年(相当于中国的清咸丰二年,太平天国二年),为孝明天皇第二子,名睦仁,幼名祐宫。1860年立为太子,1867年登极皇位。即位不久便自上而下推行维新运动。1868年1月颁布“王政复古”诏书,倒幕派迫使德川庆喜交出政权。同年9月改元明治,首都由京都迁往东京,建立起以天皇为首的专制政权。接着推行了一系列资产阶级性质的改革:
1869年宣布“版籍奉还”(领土、户籍),废藩设县;
1871年划全国为三府七十二县,直属中央管辖;
1873年着手改革地税,实行兵役制;统一货币,鼓励工商,允许土地自由买卖;
1889年颁布了帝国宪法……
明治天皇在位的45年间,在长期封闭锁国的日本,资本主义得到迅猛的发展,国力逐渐强大,终于跻身世界强国之列。
与此同时,日本在国内镇压革命,对外实行扩张,走上了军国主义道路。先后发动了两次大规模的侵略战争:第一次是1894-1895年间的中日甲午海战;第二次是1904-1905年间的日俄战争。战争的结果是从中国夺取了大量的权益,抢走了台湾;将朝鲜半岛合并进了日本版图,实行彻底的殖民统治。而所有这些,又为日后的侵华战争和“太平洋战争”打下了基础。
明治天皇是维新运动的旗帜,近代日本总揽内政外交大权的最高统治者。死后作为神被供入明治神宫,被称为由人到神的天皇。
可叹的是,与此同时,欧美列强对中国的侵略却与日俱增,步步深化。
应该说,中国人民对于帝国主义侵略的反抗,一点不比日本人民逊色。尤其是长达15年的太平天国革命,反抗本国统治者的压迫和帝国主义的侵略,其规模和声势均远远超过日本人民的起义。正是因为太平天国的声势浩大,使得帝国主义无暇顾及日本(当太平军在上海地区失败后,英国东洋舰队于1863年就转而进攻鹿儿岛了)。而清政府奉行“宁赠夷狄,不与家奴”,公然利用帝国主义力量来镇压人民革命,并扼杀掉一切维新或改良的尝试。致使中国的命运与日本分道扬镳,其半殖民地化的地位每况愈下。
重温这段历史,很有必要;而本书所叙述的,正是明治天皇一生的所作所为。
1. 幼年小皇子
嘉永五年九月二十二日,是公元1852年11月3日,从清晨起就万里晴空,没有一丝儿风。这天日本国发生了一件大事:第一百二十一代孝明天皇家诞生了一个男性婴儿。后来,这一天被称为“天长节”,成为全民共同的节目。奇怪的是,几乎每年的这一天,日本全国的天空碧空如洗,天气好极了。以致民间约定俗成,都称它是“天长节晴天”。
到了大正年间,“天长节”改名“明治节”,可见明治年代在日本人心目中影响之深远。一直到二战结束,这一天才变成文化日。
这个新生的小生命,看上去和别的婴儿没有什么不同之处。他小脸通红,大声啼哭,吸吮乳汁,肚子胀鼓起来以后,就安然入睡,有尿就撒。
就是这个婴儿,日后经过他的毕生努力,终于使一个远东的小小岛国,转变成了一个世界强国。
婴儿的母亲是权典侍中山庆子。她是大纳言(官职)中山忠能的女儿,17岁被召进宫中,不久便怀上了身孕。一年后就生下了这条龙种。父亲大纳言那高兴劲儿,就非同一般了。凡是把女儿献进宫中的父母,莫不望女生龙,全家自然将有高升的契机。在天皇的后宫中,总是拥护着一大群女性,她们互相争夺皇上的宠爱。这种情况,与《源氏物语》时代相比,还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如果她生的儿子能成为继承皇位的皇子,这一家便成了国戚,其权势和富贵可想而知。
那年月女人被认为是不洁之身,在庄严而洁净的宫廷之中,是不能生孩子的。庆子只得回转娘家分娩。分娩必须专门修建一个产房。中山家地面狭窄,想借府邸北面八条殿町的民家之间的一块空地来盖房。这件事非同小可,必须得到关白鹰司政通的批准。关白表示不同意,认为在寻常民家之间盖房生产皇族后代,有失体统。
在这种情况下,中山家只好在自己宅邸内,靠西边角落的狭窄地皮上,勉勉强强盖了个产房。产房的构造极其简单,有六铺席和十二铺席两个房间,附带有浴室和厕所,费用要花二百两银子。幕府时代,皇室大权旁落,经济并不如想像的富裕,时露窘相。花二百银子不是一个小数。中山在朝臣中职位不低,俸禄有二百石。那只是表面数额,实际收入一年不过八九十石。和武士家庭相比,只相当于小蕃的下级武士的待遇。以这样微薄的收入,要养家糊口,还要给家臣、仆人开薪水,哪来多余的银钱?
忠能以修建产房的名义,提出向宫廷借贷二百两银子。上面还是打了个对折,回答说:“一百倒有先例可援,二百两没听说过。”
忠能只好另想办法,筹措其余的一百两,总算把产房盖起来了。儿子生下来,是个白白胖胖的小男孩。
这一天,大纳言忠能提前安排家臣,从贺茂川出町桥北面,打来了初生婴儿洗澡用水。用这种水,与宅邸内井里提上来的水掺合起来,作为洗儿汤。
生下孩子的第二天,中山庆子首次给皇子喂奶。家臣在纪录上写道:
“某某日第一次献乳哺育……”分明是骨肉亲生,却得使用“献乳”敬语;只是因为君臣有别,在宫中身份地位一点马虎不得。
日本自古崇尚中国文明。早在盛唐时期,就学习、引进了一整套汉文化习俗,经过吸收和发展,居然比起师傅来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宫廷里的规矩实在繁多。
皇子出生的第七天,要举行命名仪式。首先要请教汉学家,从中国古代典籍中,精心挑出几个候选名字。当然要寓意高远,响亮吉祥,由宫内厅官员恭恭正正书写在雪白的和纸上,呈送给天皇过目。天皇仔细考虑后进行“圣指点”,即用大拇指指甲,在中意的名字上用力摁一下予以确认。宫内厅再用毛笔敬录下来,就成了闻名的“名记”。最后以天皇赐授的形式,给这个新生的皇子取名“睦仁”,幼名“祐宫”。命名完毕,还有所谓“浴汤仪式”。这是一场象征性的沐浴。一群宫女把一个桧木制成的浴盆抬到小皇子床前,由最著名的学者隔帘祝福。学者身穿古色古香的礼服,头戴和式道冠,高声朗诵经典辞句,祝未来的天皇健康成长。
当天接着还有“鸣弦之仪”、向三神殿奉告、发表命名公告、登录入皇统谱。最后一项仪式是举行命名披露宴会,招待皇族、文武高官以及外国使节。
第三十天满月,皇子第一次进宫,与父亲见面。天皇和众女官俱有赏赐,无非是玩具偶人等物。皇子也向天皇敬献了礼品。
皇子在宫中滞留了7天,然后回到中山邸宅。在这以后,一直住在外公忠能和外婆纲子的身边长大。侍候皇子的奶妈和男女佣人的米、柴、炭、灯油等费用,均由宫中用实物或银钱来支付。供应标准不太宽裕,本来只有6人虚报成11人;空额就补贴了中山家的费用。有了这种“通融”办法,全家的收支勉强得以平衡。
祐宫长到两三岁非常顽皮,时常哭闹缠磨人。外婆坚信,抚育幼儿真正需要的,是至亲的爱抚。因此她不用奶妈和女仆插手,完全自己一力承担。
夜里,她望着祐宫的小脸儿,心里就想:这孩子将来就是日本的天皇。他是自己的亲外孙,她真想亲眼看见他健康成长,直到登上皇位。
因此,她最担心害怕的,就是皇子万一不幸夭折。不知为什么,天皇家族历来短命的人居多。祐宫原本不是孝明天皇的第一个皇子;两年前第一个皇子生下来的第二天,便夭亡了。同年还生了一个小公主,她在三岁时也生病去世。后来,陆续又生了一些子女,总共有六人;真正长大成人的,只有祐宫皇子一人而已。
快满周岁的时候,天皇想见见儿子。5月27日这天,祐宫在生母中山庆子陪同之下,坐着板轿进宫了。所谓的板轿,是用白楂木材做的简便小轿。轿顶和两厢用木板围着,前后垂着帘子,人坐在里面好像蹲狗窝。庆子平时住在宫中侍奉天皇,昨天特意回到娘家做好准备,今天才抱着皇子一道坐轿进宫的。
随行的还有祐宫的外公中山忠能、外祖母纲子,和保育部门的负责人。
皇子祐宫进得宫来,首先清水净身,斋戒沐浴,由忠能抱着与天皇见面。小皇子还不认识父亲,但天皇始终情绪很好。赏赐给小皇子一件拉菊花车的偶人。
当日傍晚,祐宫回到了中山邸宅。在这之后,隔三差五被带进宫去;但都是不在宫中住宿,傍晚一定回到外祖母身边。
转眼祐宫满两岁了,要进宫举行换服仪式。
在这之前,进宫穿的服装也好,身边的家具也好,都是清一色的纯白。从举行换服仪式后,才开始穿戴彩色服装,使用有花纹装饰的家具。
这一天,按照旧例,依次举行了一系列仪式。小祐宫脱下身上的素服,换上天皇赏赐的白熟绢、深色红梅衣服,和饰着小鱼鳞花纹的童装。由女官抱着,依次到贤所、皇灵殿、神殿三处参谒。
随着年纪渐渐长大,小皇子变得不那么听人摆布了。自从有一次从宫中回来,他不肯再坐狗窝似的板轿。外婆笑着说:
“也不用勉强他。就连我也觉得,坐在那么窄窄巴巴的玩意儿里,缩着身子怪不自在的。”
从此,每逢进宫,外婆就让奶妈背着他,大家一道走路。市民听说小皇子要从街上走过,京都的人都聚集在沿途瞧热闹。这一来弄得满街闹闹哄哄骂骂咧咧,祐宫感到很不舒服,随从的人也受不了。好在路程不太远,从中山邸宅到大内后边的门洞,届时采取措施禁止行人通过。道路的两侧拉上帷幕,走起来就方便顺利了。
五岁时,皇子越发招人喜欢了。天皇对他的眷恋越来越深,时不时召进宫去住宿。外公、外婆也跟着一道住在宫里。
有时候高兴了,天皇就蹲下,让孩子骑在背上当马爬着转。又是在院子里捉迷藏,又是追逐打闹,简直玩疯了。
安政三年五月,小皇子进宫,一开始只打算玩几天。可是进去后一住整整30天,直到7月5日才回到中山邸宅。回来的次日,才得知天皇的生母逝世了。
9月22日,小皇子迎来了四周岁生日。按照古礼,由天皇赏赐祝馔以及海鳗、甜鲷、鲜鲷、山药、百合等物。祐宫则献上“小戴”(祝贺糕点)、鲜鱼、酒壶。当然,有关各宫、诸卿、事务、医官以及家臣们都互有赠送。
原本生于中山府邸,并且这儿一直生活了五年的祐宫,以皇子身份来说,仅仅是寄宿而已。现在长大一些了,要搬进宫去,那才是他应该长久居住的地方。
搬回宫廷去住,也有一定的规矩礼节。其中有一条:必须坐轿子。祐宫坚决不坐轿要走路,由多年来侍候他的亲属和佣人陪同随行。但古礼万不可违背,于是在小轿中放进了他的御赐宝剑,和护身符之类东西,再由生母以护卫的名义坐在里面。
这样,在皇子本人不曾参与的情况下,由别人代行礼仪,终于完事大吉。
人人欣喜祝贺之时,只有外婆以泪洗面。
五年来不论严冬酷暑,昼夜不休地抚育了外孙。现在突然要交出去送进皇宫,她怎么能不难过呢。
2. 国门锁不住
美国舰队第一次闯入江户湾的那年,祐宫是不足一岁的婴儿,什么事情都不懂。
其实在这之前,在日本周围的海面上,已经有外国船只出没,使居民陷入了不安之中。祐宫当然更不知道。
在北方,俄国船只开到千岛列岛,要求与日本建立邦交。
幕府一开始,曾经允许它们在长崎进港;旋又改变主意,命其退走。
俄国船只在回归的途中,发现日本北方没有像样的防备,便向桦太、择捉、利尻方面派出武装船只,反复进行掠夺,实施暴行。
幕府闻报,慌忙命令奥羽诸藩,紧急出动警备兵员。结果把俄国军舰“地亚那”号的舰长戈罗宁少校抓获。到第二年,俄方为了报复,抓去了日本商人高田屋嘉兵卫。两国经过交涉,两名俘虏互相和平交换,事件得到解决。
尔后,俄国因遭到拿破仑的远征军的进攻,全国陷入危险的战乱。这种情况下当然无力顾及远东。日本周围海域再也看不到俄国的舰队,于是幕府逐渐撤去奥羽诸藩的警备部队,北边复又回到平稳状态。日本人继续紧锁国门睡大觉,躲在蜗牛壳里贪恋太平之美梦。日俄之间这样的和平局面,维持了大约50年。
然而,扰乱日本的,决不只是俄国舰队。
这时候的欧美各国,建造起了数千吨级的钢铁巨舰,装备了强大的蒸汽机,远涉重洋向东方进军,去征服新的殖民地。而日本却还在木船上挂着风帆,小心翼翼地惟恐越出沿岸航线半步。
还在与俄国争斗得如火如荼的文化5年,英国军舰也开进了长崎港。
日本只允许荷兰和大清国的船只进入长崎,然而英国军舰不经允许就闯了进来。英国人的借口是,他们正和荷兰交战,要到长崎抓捕荷兰人。长崎的地方长官松平康英,面对载有38门大炮的英国军舰束手无策,只好眼睁睁任其横行。结果把个好端端的长崎,搞得一片狼藉,然后扬长而去。
英国军舰撤走后,松平康英自杀了。
从此,在日本近海,不时有欧洲的船只出没。
对于欧洲各国来说,东洋是个充满了神秘和谜团的地方。这儿有着珍奇的物产,如能运回欧洲,肯定能获取巨额利润。所以,要求和日本贸易的国家多了起来。
英国和法国来到冲绳,要求通商贸易。
说到冲绳,这时候日本人觉得似乎它属于萨摩藩管辖,是在日本支配之下。但是冲绳当地居民,却认为自己应当是中国人。
首先,冲绳的王室,世世代代都对中国事以臣下之礼,按中国命令行事。日常的生活习惯、文化心理、乃至人的姓名,全都是中国式的。只是在冲绳被岛津征服以后,才受到萨摩藩的管辖。就是说,这一段时间,冲绳有两个主人。
而且,因为交通不方便,虽说是管辖,根本不可能派官吏直接治理。每当鹿儿岛的日本人偶尔来巡视,当地人表面应付一下。日本人去了,大清国使节又来巡视。当地人迎接着大清国官吏说:“我们的主人只有您。”
两面应付,设法不让两个主人碰头,以免在这地方爆发争端。这是冲绳人多年来的经验,可说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这一套叫做“两属政策”。
中、日双方对此情况都略有所察觉。但双方都不愿像吃醋的丈夫那样挑剔,把事情弄糟。一定要挑明,迫使其明确归属自己,很可能适得其反。而且那要有很大的决心,说不定会引发一场战争。同时,要想使它公开声明专属己方,就得相应地关照它,出钱养它,这是个沉重的负担。漂洋过海派兵来驻守,更是一桩麻烦事。
中、日双方都装作啥也没看见的样子,听之任之维持现状。
日本人的如意算盘是:在与大清国的交易中,冲绳如果得到好处,自己也可分得一份;通过冲绳,还可以间接与大清国做生意。多少年来就是这样过来的。偏偏英国和法国闯了进来,要求允许通商。日本早就有锁国令,谢绝外国人进港。幕府一直严格执行这一国策。全国各藩中,若是稍的违犯,都严惩不贷。至于冲绳当地人怎么想的,日本政府不会去考虑;政府只把冲绳原则上视为自己领土。究竟是否批准与外国通商呢?幕府不知所措了。拖来拖去,不了了之,即含含糊糊默认了事。
默认也不行。人家美国的舰队说过,不久还要来讨回音,一定要正而八经缔结通商条约哩!这种情势,让人联想起中国诗句:“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由于长期闭关锁国,日本怠慢了学习现代的科学技术。也不乏有识之士,像林子平和高野长英那样将目光放眼海外的人,却为当局所不容。被说成是扰乱社会,并受到惩罚。在封闭时代,谁想当个先知先觉者,说句把离经叛道的话,提出个改革意见什么的,很可能被骂成神经病,而遭到解雇打破饭碗。所以,即使想把入侵的外国军舰打跑,实在有心无力,一厢情愿。自己既没有铁甲战舰,又没有威力强大的炮火。
现在急时抱佛脚,是来不及了。在从来没有现代科学技术的土壤上,突然将它从国外引进,全国一定会发生大混乱。兵制、军备自不必说,就连政治、经济体制,都得重建。而且幕府本身,也得推倒另起炉灶。
对于擅长明哲保身术的日本官员来说,与其为此而引起全国的大混乱,倒不如姑且最小限度地修修补补,搪塞一番得过且过。议起国家政事来,一个个模棱两可,议而不决,决而不行:
“须得加强海防才行。”
“这话不错。”
“我国是神国,不可擅自与外夷交往。”
“所言有理。”
“财政吃紧,为防御外国黑船而花费大量钱财,是不合算的。”
“诚然,诚然。”
于是社会上流行起歌谣,讽刺这帮官员:
世情如此,所言不差;
若问咋办,大家抓瞎。
正在议而不决之时,美国的舰队又来了。前次来的4艘;这次翻一翻——8艘。美国舰队的复来,对日本国内的政局变化,起了巨大的催化作用。
如何处理对外国开放的问题,幕府破天荒地广泛征求各界的意见。这件事情过于重大,幕府自己失去信心,拿不定主意。也就是说,幕府的权威开始掉价;对于王室,幕府的态度变得软弱了。
3. 天皇与幕府
这里有必要回顾一下历史。
日本曾经历了天皇专权、贵族专权和幕府将军执政三个阶段。自从公元1185年源赖朝率领武士集团打败了政敌,几年后又取得了“征夷大将军”称号,设立了新的统治机构——幕府,完全控制了朝政。由此开始了长达600多年的幕府统治时代,幕府将军挟天皇而令天下。王室悉被架空,天皇的权力旁落。日本出现了二元政治:实权尽入将军手中,天皇不过一介傀儡而已。到了后来,一切权利完全归德川幕府独揽,事无巨细,根本不跟天皇打招呼。
有一个所谓的“尊号事件”,很能说明问题。
光格天皇天性至孝。觉得父亲闲院宫典仁亲王的地位不高,为此心中一直不平衡,想赠给他太上天皇的尊号。这件无关痛痒的事,天皇自己做不了主,需要幕府同意,就命议奏官中山爱亲去向幕府提出申请。
申请遭到阁老松平定信的反对。理由是:太上天皇的尊号不可滥用,该亲王没有举行过即位大典。即使是当今天皇的生父,也不能乱了规矩。
光格天皇仍不死心。过了一段时间,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出申请尊号的问题,请求务必应允。然而均遭幕府否决。
最后,征求了参议以上的朝臣的意见。结果表明,只有少数几位反对,其余35人都表示支持天皇的请求。
于是,朝廷不管幕府反对与否,用天皇宣示的形式,强行发布了这项通告。
幕府继续坚决反对,并把支持天皇最力的两名朝臣,叫到江户来问话。这两人中,有一位是前权大纳言中山爱亲。他的曾孙就是中山忠能,后来成了明治天皇的外公。另一位是正亲公明,职任传奏。
两人来到江户,因为地位甚高,表面似乎颇被尊重。实质上,在营中受到了严厉的讯问,不时透露出决不宽容的口气。其本意在于向支持天皇的朝臣,显示幕府的权威,让他们有所惧怕。
两位朝臣随身带来了天皇的一纸“宸翰”——也就是亲笔信。要求讯问他们的松平定康读一读。定信不读,说:
“惶恐之至。像我们这样的人,没有拜读的先例。”他懂得,按日本的规矩,若是读了就不能违抗皇命。
调查讯问的结果,以二人言辞不妥为由,宣布给中山爱亲“闭门百日”的处分;另一位被罚禁闭五十天。在江户滞留期间,仍享受原待遇,处分以到达京都后生效。板子打在朝臣屁股上,实际打的是天皇。
同时,幕府还把事情的过程通告朝廷。提出要罢免中山爱亲的议奏、正亲公明的传奏职位。对其他有代表性的几名强硬派朝臣,也给予处分。
幕府的飞扬跋扈,早就引起各阶层的不满,反对幕府的斗争时有发生。既然倒幕;自然就要抬出天皇来与之对抗,两种力量的较量,一直没停止过。这次“尊号事件”,是幕府有意向王权示威,也是幕府最后的挣扎。
近年来,在上层人士中,主张王权回归、要求天皇亲政的呼声日益高涨。这在日本国,与其说是一种政治思想,毋宁说是一种信仰和感情。幕府的所作所为,反而助长了“勤王”的倾向。
或者可以说,在尊号事件中,中山爱亲等三十余名朝臣,敢于面对幕府的强权顽强对抗,是因为他们意识到,全国有众多的勤王势力在支持他们。而当时的主角中山爱亲的直系曾孙中山忠能,在政治舞台上日后还将扮演更加重要的角色。
回头再来说美国舰队的问题。八艘大型军舰威风凛凛地压在日本海面上,实在令人生畏。幕府通过京都的政务官员,破例向天皇打了个报告。请示天皇,是否准备作驱逐敌人舰队的祈祷?
为此,孝明天皇专门去七社七寺做了17天的祈祷。
关于如何对付美国军舰的事,这半年幕府征求的结果是:占压倒多数的人,主张拒绝美方要求,让其马上撤走。知内情的人明白,这只是表面态度。日本人有个共同的心理,在公开场合爱说豪言壮语。在大敌当前时,谁要主张稳健慎重,准会被讥笑为胆小鬼。所以对幕府提出的咨询,公开回答者十之七八是“攘夷论”。但私下里心照不宣,都明白一旦引起战端,日本极少有战胜的希望。倒是七八成以上的人,实际上在考虑,万不得已时只好开放国门了。所以幕府最终决定,接受美国的要求,签订了友好条约。
这是嘉永七年三月的事。在接受美国总统的图书时,幕府将国书日译文送到京都,上奏朝廷说:
“事关国家大政,故上报。”
多年来,所有政治、军事、外交大事,幕府都不容王室插手;但这一次却装模作样上奏。这说明国内尊王倾向已十分高涨。如果再继续无视王权的存在,只怕将军们的统治难以为继了。
接着,幕府与俄国、英国、荷兰三国,先后也签订了条约。
基于日美友好条约,美国在下田设立了领事馆。任命哈利斯为首任领事。
这个条约只限于两国友好相处,互相提供煤炭和饮用水,互相救助海上遇难的船舶的程度。美方的目的当然不止于此,而是想进一步通商贸易,开辟国际市场。哈利斯到任所后,积极催促订立新条约。好像已经登上门厅的客人,要求进入客厅似的。
幕府也觉得,既然让人家到了门厅,进入客厅乃是顺理成章,只是时间早迟而已。于是同意谈判。在安政五年(即1858年)一月,开始起草条约草案。
草案拟妥后,幕府把它提示给诸侯征求意见。这次比起美国舰队刚闯入时不同了,胡乱叫嚷“攘夷论”者,大大减少;支持国家开放的意见,多了起来。只是诸侯当中不少人认为,开放国家这样的大事,不是幕府可以专断的;必须得到天皇的批准。
与美国的谈判,实际主持者还是幕府。他们觉得,即使要在形式上尊重一下天皇,事情也不会受到阻碍的。就算朝臣中有些人反对,只要做好解释工作,条约一定会获得批准。
幕府派遣大学长林光韦和监察津田正路二人,去京都活动。
出乎意外,也不知为什么,朝臣们对条约的事反应冷淡。两个使者灰溜溜地回转江户复命。于是在京都又流行起一首讽刺民谣:
朝臣不理睬,愚蠢已到家;
忽然酒变醋,真该受神罚。
阁老堀田正睦,从一开始就觉得这个问题背景很复杂,那两个人去是谈不成的。只有自己亲自出马,和各位朝臣好好商量才行。
他想,首先找关白鹰司政通推心置腹谈一谈,那是一个明白人。想当初美国舰队刚闯入日本,众口一词都倾向攘夷时,他就语惊四座:
“从前不是就允许荷兰和大清国入港来着吗?这仅仅是数量的增加,何必大惊小怪呢!”
为了争取批准条约,堀田正睦带着两名随行助手,来到了京都。阁老亲自出马,可谓大人物来了。就凭这一点,京都方面就不能怠慢。
可是仍然事不如愿。
正睦的印象。朝臣们一直封闭在保守的环境中,不知世界大势,一提到外国的事就厌烦。要说服他们是很难的。如果像以前那样,幕府用权势施加威压,定可使其就范。但是现在行不通了。他们的背后,有着强大的志士集团;志士背后,更有着勤王复古的民众基础。何况天皇本人,对条约也抱怀疑态度。他在给关白九条尚的信中说:
“如果整个日本国意见不一致,开放就会变成一场大动乱。从前平安无事,一直过着太平日子的日本,从我这一代起,如果遭到外国人的糟蹋,朕将对历代先皇也深感愧疚。”
还有,他在信中有这样的话:
“关于堀田此次来京,有传言说他准备了大批进献之物。不管他拿来多么大笔的金钱,如果受他蒙蔽,便成为天下祸害之源。人是容易被金钱夺去心志的,千万不要发生这样的事。”
的确,此次堀田进京,社会上悄然流传着,他将散发十万两巨金,收买反对派的朝臣。是真是假,谁也说不清楚。
过去倒是有这种事。每当幕府有事要找朝廷合作时,总是献上一笔钱财。那就像对平时把朝臣禁闭在贫困中的一种补偿似的,慷慨解囊,让大家也潇洒一把。用现代的话来说,就像企业的业主,平时用低薪驱使职工,偶尔来个盛情招待,以平息不满的狡猾手段。
这一回他带的金钱,远比过去为多,正好给了反对派以口实。
堀田一进京都,把本能寺当成住宿地。在那儿分别会见有实力的朝臣。给他们看条约草案文本,又详细加以说明。
朝臣中间,充满了反幕情绪。抵制批准条约的活动,在暗中进行。开始时惟一表示理解条约并信赖幕府的关白鹰司政通,中途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站到反对的一方去了。一股自称为勤王志士的人,其中有诸藩的武士,又有浪人,也来接近朝臣们,游说政权必须返还给天皇。
做了工作总会有效果,一些朝臣的态度变得活动起来。关白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条约的事,一任幕府决定好了。”
天皇不由担心,照这样下去,政局不是又要被幕府所专断吗?于是命权大纳言久我建通采取对策。
建通立即约集了一批意见相同的朝臣,来到传奏和关白的府邸,举行反对批准条约的请愿。第二天,另外又组织了一批共88位官员,到关白府邸表示反对意见。继88人之后,过一天又有50余人提出反对意见书。三天以后,又有下级官员97人上书反对条约。
至此,宫廷里完全清一色反对批准条约。这件大事被历史学家称之为“列参”。用现代的语言表述,就是朝臣集体抗议。
孝明天皇心里有了底,就把堀田召进宫去。话说得相当委婉:可以再听取一次诸侯的意见。其实呢,就是说条约不打算批准。
堀田一无所获,悄悄返回江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