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密谋废幕府
日本的历史以此为界,朝着相反的方向流去。
幕府看出了京都态度强硬的背景,作为报复,把尊王攘夷的重要人物古田松阴和桥本左内等人,判处了死刑。井伊阁老被刺身亡。
自此以后的日本,一直到维新成功,十年左右都处在反复的动荡之中。
堀田正睦进京请示批准条约的安政五年,皇子祐宫虚龄七岁。人渐渐长大,开始懂得一些事情。陆陆续续听到有人杀人或者被杀;抓人或者被抓。
为了调整王室与幕府的关系,朝廷决定将皇女和宫下嫁给将军家茂。和宫是天皇的妹妹,即是祐宫的姑姑。她本来不情愿这门婚事,还非得下嫁不可,实在可怜。女人谈起这事直流泪,祐宫也感到悲哀,觉得心里很是压抑。
听女人们说,幕府住的关东地区,似乎住着魔鬼或者毒蛇,简直可怕极了。
还有,什么美国佬呀、英国人呀,这些家伙都有些吓人。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允许他们进来呢?
祐宫已是生活在列强向世界各地寻找新的殖民地、掠夺弱小国家的财富、实行炮舰外交的国际环境中了。国内则王室赢弱,诸侯并起;长期的幕府专制,正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围绕开放国门和尊王倒幕,派系制间互相杀伐。
现状再也不能继续维持下去了,维新改革已成为历史的必然。
孝明天皇面对如此巨大的国际国内压力,维持现状固然回天无术,改革开放又力不从心。他不得不将未来的希望,寄托于惟一的儿子身上。为了使小皇子尽快成才,有必要实施强化教育。在与世隔绝的深宫大院里,祐宫拥有最良好的教育设施。他受的教育极为严格,孝明天皇亲自担任“和歌”教师,这是宫延内最重要的必修课。母亲中山庆子指导习字。汉籍课程由一流的汉学家讲授。此外还得学习帝王之术。
不幸的是,生父孝明天皇其寿不永,1866年12月,在内忧外患夹击之下一命归西。死时正是36岁的青壮年纪,这样一来,千钧重担就落到了这个不满16岁的孩子肩上了。
按照古规,先帝驾崩后,应立即举行践祚之礼。自此,事实上开始了新帝的治世;过一段时间再举行盛大的即位大典,才正式告知万民的。
年轻的睦仁,长得身材魁梧、相貌堂堂、聪明智慧、气质不凡。但不过毕竟年轻缺乏治国经验,事事必须听从外公和重臣们的指教。也依靠地位不很高,但思想倾向改革的一批朝臣。如今周围环境和历史使命迫使他早熟。不得不去了解世界大势,接近西学。在外公中山忠能等长辈的辅弼之下迅速成长起来。
这段时期,他接受了严格的武士教育。新田村八、山冈铁太郎等武术名家,教他学习剑术、马术、角斗术。把他由文弱书生,改变成崇尚武功、好勇狠斗的武士。文的方面也大有进展。元田永孚等大儒学家,给他讲授封建伦理道德,学习吟诗作歌。这就使他一辈子喝着法兰西陈葡萄酒,用中国产的毛笔,写下了数千首日本古体诗。为了增长国际知识,他学习德语、法国的政治典章和德国的法律。还系统地了解欧美资产阶级国家的统治经验,研究各国的执政经世之术。
新皇一上台,就处心积虑锐意改革。具有改革思想的朝臣,也需要把年轻的天皇树立起来,提高他的威望,使其成为一面旗帜。
他的第一步计划,就是铲除幕府势力,重建皇权统治。他的母亲中山庆子,从小生活在一个备受德川幕府打击的贵族家庭。她以前曾经极力鼓动丈夫孝明天皇,从德川幕府手中夺回朝政权力。可惜孝明天皇壮志未酬身先死,重任自然落在了睦仁身上。
当时众朝臣中,政治见解并不一致。诸侯和臣民也分成两派。因此讨幕如何进行,是颇费踌躇的事;弄得不好,会适得其反。经过一番分析,决定将坚定的反幕派力量暗中串联起来。明治天皇密命岩仓具视等心腹,起草一份废除幕府制度的诏书。勒令德川庆喜辞官交出政权,以恢复天皇掌权的国家体制。幕府如果抗拒,不惜刀兵相见。
讨幕的密敕,起初预定下达到三个最可靠的藩:萨摩、长州和安艺。
萨摩藩和长州藩,长期受到幕府的压制打击,参加反幕最为积极坚定。但在即将下达密敕之际,岩仓等人提出,安艺藩反幕态度不够明朗。恐怕有些不稳,作为密谋伙伴不太放心,故将其排除了。
10月14日,经正亲町三条实爱之手,把声讨德川庆喜的密敕,交给了萨摩藩的大久保利通、长州藩的广泽兵助。
同时,在讨幕密敕之外,还下达了诛杀京都守护职松平容保(他是会津藩藩主)、所司代松平定敬(桑名藩藩主)的诏书。其文如下:
会津宰相、桑名中将二人,久在幕贼辇下,助贼为虐,罪不容赦。据此,务必迅速诛戮。
松平容保和松平定敬,都是美浓高须城主的儿子(第六子和第七子),各自到会津和桑名来当养子的。这时容保在京都担任守护职,定敬担任警卫和政务官吏。这两兄弟因为管着京都的警备,所以被革新派看作是死对头。松平容保以前勤王之志甚笃,是深受先皇信赖之人。现在如果得在被当作逆贼,定然会对世事变化无常感到茫然不解吧。政治斗争就是这样的无情!
萨摩藩和长州藩接到密敕,认真贯彻讨幕的强硬方针。他们憎恶幕府,除彻底打倒之外,别无办法。另有一些藩持稳健态度,比如土佐藩,赞成改革,但主张让幕府自愿将大政奉还天皇。他们在一定程度上参与倒幕,有些人也许出于随大流,不肯落在时代的后面。
土左藩主山内容堂是个高阳酒徒,外号鲸海醉侯。他本人对幕府就寄予好意,并不想彻底排除,或者将其置于死地。只是从时事的流向和人心的归趋来看,幕府那种独裁专制手段,再也难以继续下去了。
倒幕阵线的内部,两种方针各行其是。
还在9月7日,土佐藩的后藤像二郎到了京都。专门联络萨摩藩的小松带刀、西乡隆盛,商量向幕府提出一份大政奉还的建议书。
但小松和西乡表态说,事到如今已不是用和平手段解决问题的时候。在这一点上,萨摩藩的态度非常坚决。这个藩痛恨幕府,好斗之风又极盛。
实际上,萨摩人已经在做进军京都的准备。后藤提出,希望态度能够缓和些。小松和西乡说道:
“不。这是本藩的方针,所以要进兵。但我们不反对贵藩按您的独立思考,推行和平奉还的建议。”
道不同,不相谋。萨、土友谊由此就断了。
小松带刀在萨摩人当中人品温厚,觉得土佐藩的意见也可以考虑。但从萨摩全体来说,是由西乡、大久保等强硬派主导。部分人的看法,并未达到修改本藩方针的程度。只是通告,对土佐提出的建议书不表示异议。
土佐藩以藩主山内容堂的名义,10月3日提出了建议书。
继山内容堂之后,安艺藩主浅野茂长业提出了同样内容的建议书。
不论强硬派或温和派,大政奉还原则上已成了大势所趋人心所向,任何力量都不可能阻止它。
幕府方面又是怎样想的呢?
天皇亲政,原本合乎大义伦理,可谓名正言顺。不过德川家族控制的幕府,已经历时260年。它那一整套机构,一直在行使着统治功能。一旦突然原封不动地移交给王室,它还能正常运转吗?全国能够没有混乱、没有纷争吗?
比方说,过去在幕府搞行政事务的一批能员干吏,另外到哪儿去找呢?
尽管大政奉还这个词儿,已成为时代的流行语,人人挂在嘴巴上。但它意味着什么,细想起来却无人说得清楚。大家只是觉得,本来由天皇主持的政务,被幕府那帮武士集体抢夺过去,真不像话,因此必须还回来。
大政奉还之后,日本该实行什么样的政治才好,也无人回答得出。
有人说,大政奉还后,应该返回到神武天皇时代去。
真是开玩笑。神武天皇只不过是神话中的开国之君。那时实行的是什么政治?没有人见过,古书上也没有记载。让人们复古到把头发梳成角子,身带长剑;遇到不服从的人就把人家征服。那算什么政治?
另有一种高论,认为应该回复到五百多年前的建武中兴时期去。可是现在与建武时代大不相同。国家的规模变了,社会结构、生产方式也有差异。若让政治回到那个古老的模式,简直就好比让成年人变回儿童一样。
于是,幕府心安理得起来。你们不是要奉还政权吗?好,就返回给你;你们能管得了吗?
日本政治,近七百年来都是由武士阶层掌管。武士都是玩政治、玩军事的行家里手。把政权返回给了那些衣冠束带,只谙熟踢球、作歌的朝臣们,能干得好吗?就好像一个顽皮孩子吵着要新鲜玩具,买回来给他,又不会玩;甚至弄坏了只好扔掉,岂不落个不欢的结果。
以德川庆喜为首的幕府一伙人,就是这样考虑问题的。他们把事态看得未免过分简单。心想干脆走走过场,表个态同意奉还,倒可落得个好名声。就像把一辆运货汽车,交给一个不会开汽车的人,他敢接受吗?在他手中汽车反倒成了无用之物,成了一个包袱。最后还得乖乖地原物璧还。
2. 假戏演成真
恰好10月3日,土佐藩提出了一个建议书。十天以后的13日,各藩的代表被召集到庆喜的驻地二条城,给他们传阅一份咨询方案。简要内容如下:
自从朝廷将政权交给德川家以来,已二百余年了。至于其间利弊得失,世人自有评说。此际顺应潮流,愿将大政奉还皇室治理,可期日本将成为与海外各国并立之强国。如对此方案有持异议者,可直言坦陈,无须顾虑云云……
与其说是咨询,不如说是在鼓励大家“持异议”,当面发表拥幕宣言,或者歌功颂德一番。
那天参加集会的,是全国重要藩的代表,共约40名。代表们沉默了半晌,大部分以事关重大,须向自己的藩主报告为由,陆续退出了会议。
最后没走的剩下六个人。他们是萨摩藩的小松带刀,安艺藩的辻将曹,土佐藩的后藤象二郎、福冈藤次,备前藩的牧野权六郎,以及宇和岛藩的都筑庄臧。
将军要亲自面见这六个人。
幕府时代,将军的权威非同一般。大权在握,简直就和天皇一样,轻易是见不到的神秘人物。只要能受到他的接见,也是全族人的荣誉,足可子子孙孙传颂下去。
现在将军传下口谕,首先由前四名代表一同谒见;后二名分别谒见。
只见庆喜将军坐在高台上,低头对四个人说:
“再往前一点儿,再往前一点儿。”
四个人跪在地上,又用膝盖蹭了蹭,在距离三尺左右的地方,行了叩拜大礼。庆喜身旁跟随的警卫官吏松平定敬(也是桑名藩主),发现这四个人战战兢兢。从他们的额头和脖子上,不停地渗出汗水来。的确,后藤象二郎在土佐不过是年俸150石的下级武士,按级别地位是轻易到不了将军面前的。所以诚惶诚恐受宠若惊,连手足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不管将军说好说歹,他们只会连连点头,一迭声说“谢谢”,或者说“您圣明,好得很”。
这六个人,并非有什么意见才留下来。只因他们是这出“大政奉还”闹剧的编剧兼主要演员。他们提出了建议书,满以为只要形式上见见面,一切都会顺顺利利地水到渠成了。
出乎意外,庆喜将军的表态似乎过于简单明了——同意奉还大政。这使小松带刀、辻将曹、后藤象二郎、福冈藤次等人,反而有些扫兴。他们担心,这种态度的背后,是不是隐藏着什么?据说轻易许诺,往往靠不住的;他真正愿意实行吗?
四人多了个心眼儿,就滞留在城里静观其变。
庆喜并没有说谎。次日(10月14日)他把高家的大泽右京大夫基寿叫来,让他起草大权归还王室的奏折。
这样,从现政权主宰者的口中,正式表明了物归原主的意思。
于是,小松带刀、辻将曹、后藤象二郎、福冈藤次四人,自动找到了摄政二条齐敬的府邸,强烈要求尽快批准庆喜的奏折。摄政齐敬的态度暧昧,不肯马上表态。搪塞着说:此乃国家大事,不可草率决定。须与有关各方面商量之后,才能好办。
小松带刀摆出一副打架的姿态说:
“正是因为天皇年少,才委托殿下代为摄政的。你这么拖泥带水的咋行!”
摄政说道:
“不,我和武士不同,不会剖腹。你们犯了错误剖腹自杀一了百了。我不可能这样做。所以为了不犯错误,必须慎重审议。”
小松带刀更火了:
“眼下不是说这种从容不迫的话的时候了。随时全国都可能闹大乱子。就是殿下去晋见皇帝的半途中,也说不定会碰上什么蛮横人砍杀过来呢。”
摄政的脸都吓青了。三年前,激进派的辻小路公知,从宫中出来的路上,遭到暗杀而殒命。朝臣虽然有不剖腹的自由,却没有力量防止被杀。
小松说这番话,并非毫无根据。此时萨摩、长州两藩和岩仓的计谋正在运转,同在这一天,下达了讨幕密敕。如果大政奉还的奏折批准迟了,密敕就会把人发动起来,内战即将爆发。一旦开战,收场就不容易了。
摄政从来还没有受过这样的顶撞。身居高位,代理天皇办事,哪怕是几百石年俸的诸侯和重臣,来到面前都得以头触地,远远地叩拜。小松带刀之流,顶多不过是一个陪臣,连谒见都不够资格。今天却不知天高地厚,在此多言多舌没轻没重,真令人气恼。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些不知礼仪的乡下武士,要真的发了火,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二条摄政想到这里,便匆匆忙忙准备了一下,进宫召集主要朝臣开会议事。
激进派力量也在密锣紧鼓积极活动。岩仓具视在14日晚上,就与中山忠能、政亲町三条实爱、中御门经之等朝臣碰头商议。起草了一份请愿书,大政奉还之际提出四点要求,送给摄政。这四条是:
一、断然决定王政复古
二、命令夺德川将军辞职
三、赦免驱逐长州藩主毛利父子
四、召集艺、萨、土、越前、宇和岛各英明藩主开会
这次朝议受到岩仓等人的影响。夜里,摄政二条齐敬,再次进宫召集各亲王、左右大臣、前关白等9名朝臣,和议奏、传奏等人,讨论对庆喜的奏折如何处理。
和往常开会一样,甲论乙驳,乙论丙驳,没完没了,议而不决。一直折腾到后半夜一点过钟,终于决定同意所奏。
这晚上能做出决定,是因为有如下的背景。这时已是天下群情激愤,而且有消息说长州军和萨摩军都做好了战斗准备,正在向京都进军的途中。因此,手无寸铁的朝臣们吓得要命,只求京都不要打仗就好。
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决定。在作出这个决定历史的一瞬间,亲王、大臣和朝臣们的打算、愿望和想法,都被言不由衷的发言包裹起来。
第二天,即10月15日,召见了庆喜,赐下了命令。
就程序而言,大政就算还给了皇室;庆喜的手中已经一无所有。
不,不能说一无的有;这份命令书中还有所保留。命令书说,今后重大事件由朝廷处置;而琐碎杂事,在一段时间仍一如既往。
这对庆喜来说,是个出乎意料的决定。他原先的策略是以退为进,料定朝廷会拖而不决。或者干脆回答说:不必奉还了,一切照旧干下去。他满怀信心,即使辞职也无人能代替自己。最好是让王室担个虚名,他照样当他的将军,掌握实权。没想到朝廷竟敢于动真格的,把大权这么快就收了回去。
德川庆喜原系勤王正支,水户的齐昭的儿子。本想成为日本数一的勤王家族,后来被尊为幕府的首领。这样一来就改变勤王的素志,站在了和萨摩、长州对立的立场。
在幕府看来,长州藩只是利用勤王和攘夷这个口号。他们与中山、岩仓等狡猾家伙勾结一气,挟天皇自封为正统派。其真正目的是想取而代之,把政权夺到自己的手中。
到了这一步,庆喜后悔了。幕府首脑部门的官员,也发出不满之声。
陪同庆喜来到京都的幕府官员,因为亲眼看到了京都的险恶形势,知道事情出于不得已。但留在江户的那部分人,不由大发雷霆。气愤地说,大政奉还跟谁商量过?
还有那些世世代代臣事德川家的诸藩士,和旗本等官僚,抑制不住悲愤,从江户跑到京都来,要求面见将军。他们理直气壮地质问:
“为什么把政权让出去?把德川家搞垮,怎么对得起东照神君!”
德川家族掌权两百多年来,受其恩惠眷顾而得利的、畏惧其权势而附和的大有人在,所以对大政奉还愤愤不平者不在少数。庆喜这个聪明、反应敏捷,但性格软弱。自己对朝廷的做法心怀不满,但在这种情况下,他不得不尽力去安抚别的人。
德川幕府属下,仍有不少血性汉子。在纪州、大垣、津各藩中,集中了一伙人准备火焚皇宫和萨摩藩。意在使京都陷于混乱,拥天皇占据大阪城,便可压制萨摩和长州的势力。
目前京都的治安,由会津、桑名两藩掌管。他们对大政奉还最为不满,只要能找到借口,准会行动起来,对准萨、长势力发动反击。
老中(直属将军的官员)板仓伊贺守,也受到这种气氛的影响。他组织了十万石以下的诸侯二十余人上京声援。
3. 三百路诸侯
全国正在孕育着一场危机。
政权奉还的敕许下达六天后的10月21日,上面突然敕诏中山忠能、正亲町三条实爱、中御门经之等人,通知中止实施先前下达的讨幕密敕。这件事,从下达到中止,都是以天皇名义进行的。天皇本人还没成年,在法律上他就没有判定能力。在具体问题上常常是在外公中山忠能的指导下,他点头照准而已。讨幕的一切活动,都是背着摄政以下诸卿的。当初既然是秘密下达,而今也是秘密撤销。因为庆喜自己已经主动奉还政权了,再追讨自然没有必要。
10月24日,庆喜再次上表,提出辞去征夷大将军的头御。此前他提出的辞职,是辞去执政之事,并没有辞去将军的地位。所以即使奉还了大政,依然拥有大将军之头衔。这回干脆一辞到底。
27日,摄政二条退回了辞呈。说如此重大的事情,将在最近召开的诸侯碰头会上作出决定。请他稍待些时间。
这次诸侯碰头会,是专门为了填补庆喜的大政奉还后出现的权力真空而筹划的。虽然口口声声说大政已经奉还,幕府一方来个撒手不管,朝廷一方则还是一个空架子,完全不知下一步如何搞法。
其实,这段真空时间双方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朝廷召集年俸在十万石以上的诸侯,进宫去议政,计划今后的大政方针。特别指名要求尾张藩的德川庆胜、越前藩的松平庆永、佐贺藩的锅岛齐正、土佐藩的山内丰信、宇和岛藩的伊达宗城、广岛藩的浅野茂长、冈山藩的池田茂政、萨摩藩的岛津久光等,社会上称之为贤侯或准贤侯的人物,一定到京参与碰头会。
谁知届时应召与会者寥寥无几,其中大有文章。
明石、赤穗、群上、大沟诸藩,推说藩主生病,要求允许老臣代其出席。
浜田藩、须坂藩、黑石藩等,也以生病为由,明确地谢绝赴会。
庄内藩、姬路藩、忍藩、三河吉田藩、浜松藩、冈崎藩联名写信,宣布把自己的官位退还朝廷,与幕府将军同进退,以明臣属于德川家之义。
冈部藩、伊势崎藩以下24藩,也联合署名拒绝召命。
再以下,相继不听召命的各藩,都宣誓效忠德川家。
高田藩辞去朝命,说如获得许可,将奉还官位。
平户藩、久留米藩,以及另外的一些藩,说是山高路远,赶不上会期,请予原谅。
还有京都的朝臣中,也有不少人偏袒德川派。他们不喜欢革新派,认为岩仓一伙人有野心,在玩弄阴谋。所以左大臣近卫忠房和右大臣一条实良,也称病提出了辞呈。这一来朝廷就被岩仓等人控制,左右大臣名存实亡了。
全国三百路诸侯,至此纷纷亮相,基本阵线分明:大部分抵制碰头会。而其中有一半是铁杆保幕,以贯彻对德川家的信义;另一半态度暧昧,以谋骑墙观望,静观事态之发展,再决定倒向何方。
但是另一方面却是,虽然通知中止实施讨幕密敕,萨摩和长州两藩,根据先前的密约,兵力业已出动。11月29日,长州派出兵力1200人以西宫为阵。而且接着又派出1300人作为后续部队,从尾道东上。
萨摩藩的世子岛津茂久,率领一万大兵入京。广岛藩也出兵支援他,一时间在京都以西,驻满了萨、长、艺三藩的兵马。
议奏正亲町三条实爱,到处去游说活动,给摄政施加压力。因此摄政让各藩先到大坂会合,等待下一步的指示。也就是说,同意他们进入大阪。这对以会津和桑名两藩为首的拥幕派来说,这个裁定令他们不满意。
以岩仓具视为首的革新派朝臣们,以为需要早下手为强,以便造成王政复古的既成事实。
勤王派策划,把12月9日定为王政复古大号令之日。一切准备工作,均极端秘密地进行。他们首先使用尾张、越前、艺州以及萨、长五藩之兵,日夜固守宫门,绝对阻止非讨幕派的朝臣进宫。
当天早晨,按照商量好的步骤,中山忠能、正亲町三条实爱、中御门经之、岩仓具视四人,同在御书房伺候。上奏说,已经得到圣断的王政复古,于今日起断然实行。
遵照传统仪节,天皇睦仁落坐在高台上。上身穿白纺绸,下身着绯红色套裙。他的脸上化了淡妆,点了口红。在日本宫廷里,男子化妆成女性,这是平安朝以来的规矩。头发从正中间分开,在左右的耳下边打结,是发梢下垂的全发。头发长得长长的,一副儿童发型的样子。
在睦仁前边列坐的,有栖川宫炽仁亲王、仁和寺宫纯仁亲王、大原重德、万里小路博房、岛津茂久、山内丰信等人。
睦仁面对众臣僚,用清晰的声音宣告:
“在接受将军庆喜奉还大政的同时,重新实行王政复古。”
与此同时,停止了朝彦亲王、二条摄政等反对派21人的入宫朝觐。免去会津、桑名两藩的禁门守卫,改派前述五藩的部队警卫皇宫。
王政复古大号令一发布,乾坤如此一颠倒,正所谓昨日的官兵今天成了贼寇;昨日的贼寇今天成了官兵。
在王政复古大号令发布之前,虽说口头上讲大政奉还,庆喜依然是德川家第15代将军,幕府依然是现实的存在。朝廷即使下命令,各路诸侯未必就服从。
当天傍晚,在宫中小殿里,召开了一个会议。议题只有一个:今后如何处置前大将军庆喜。
在高台的帘子背后,端然坐着睦仁。那里面光线朦胧,营造出一种神秘的气氛。
会议开始,中山前大纳言简短致词,接着进入议事主题。土佐藩的山内容堂大声发言说道:
“在今天的会议上,怎么看不见德川内府(庆喜),会津中将(容保),桑名越中守(定敬)呢?这是怎么回事儿?”
大原宰相(重德)说道:
“德川内府虽然提出了大政奉还,其动机是出于勤王之至诚呢,还是蒙混一时,极其可疑。所以王政复古的大业,暂时不让他参加,我以为是恰当的。”
山内粗声粗气地反驳:
“这是有欠公平之事……”
这位外号鲸海醉侯的土佐藩主,从一清早晨起就带着酒气。猛喝了一顿之后,闹着非要参加开会不可。后藤象二郎为了安抚他,才把他带来开会的,现在发起了酒疯。
土佐藩原本是持“公武合体论”的,主张把朝廷和幕府两派合而为一,实行折衷调和。他认为这次人事安排,是萨、长和少数朝臣的阴谋权术。把德川彻底搞垮,自己好取而代之。只是为了革新这个大目的,耐着性子和他们相处。现在他忍无可忍,直言不讳地说:
“不能因为倡导王政复古,就大搞偏向一个党派的政治。看看今番的处置,只能认为这是出自仅仅两三名朝臣的主意。表面上说拥戴年幼的天皇,实际则是将政权攫为私有的阴谋!”
两三名朝臣指的是谁,不言自明。
山内容堂的发言,对于中山前大纳言等讨幕派来说,无疑大为扫兴。
他们的所作所为,暗中串联,秘密活动,确实类似搞阴谋。用讨幕派自己的武装力量,牢牢把守宫门,不让反对派进宫,这是破坏通常政治秩序的行为。
话又说回来,这种战术策略的始作俑者,就是萨摩、会津和桑名。早在文久政变时候,他们就已经使用过。这次萨摩和长州干的,只算步其后尘而已。以武力夺取政权,当然是最有效的手段。
容堂的话,正捅到了讨幕派的要害。倘若被他几句话便吓得打退堂鼓,讨幕派就得彻底毁灭。岩仓猛然站起身来,说道:
“山内侯,看来你不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诚惶诚恐,这儿是天皇御前。你说我们两三个人,诓骗年幼的天皇搞阴谋。你这话犯下了不谨慎的诽谤之罪。我圣上陛下极其英明,岂是我辈平庸臣下的话所能蒙蔽。这次一切决定,全出自陛下的圣断,非我等所应干预。你的发言不仅对圣上大不敬,对我们的侮辱也太过分了。望你立即道歉。”
容堂心里不服,所谓“圣断”,无非就是你们几个阴谋家的主意。但在有权“圣断”的本人面前,这话万万不能说的。只好勉强说了一句:
“恕我失言,取消先前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