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敘倫 列子偽書考(節錄)天馬山房叢著
(上略)余籀讀所得,知其書必出偽造。茲舉證二十事如左:
一事,考莊子讓王篇,列子與鄭子陽同時,陸德明釋文云:“子陽鄭相。”然呂氏春秋首時篇觀世篇高誘注云:“子陽,鄭相也。一曰,鄭君。”誘知鄭君者,因韓非子說疑篇云:“鄭子陽身殺國分為三”也。但史無鄭君名子陽者,日本人津田鳳卿之韓非子解詁謂“子陽似鄭君遇弒不諡者。”攷史記鄭世家注徐廣曰:“一本云立幽公弟乙陽為君,是為康公。”然則子陽豈即鄭康公耶?其年與繆公相承。劉向言列子為繆公時人,豈指其始居鄭時耶?然讓王篇蘇軾以為偽作,蓋所記列子子陽事,本之呂氏春秋。按子陽當作子駟,因駟子陽而誤。考莊子德充苻篇,子產師伯昏旡人,田子方篇云,“列子為伯昏旡人射,”又呂氏春秋下賢篇云:“子產見壺丘子林”,莊子應帝王篇言列子見壺子,司馬彪云:“壺子,名林,鄭人。”是列子又與子產同師。莊子達生篇、呂氏春秋審己篇並言列子問於關尹子,關尹子與老子同時,則列子並子產時可信,子駟正與子產同時。博聞如向,豈不省此?然則敘錄亦出依託也。
二事,尸子廣澤篇、呂氏春秋不二篇並云“列子貴虛”,莊子應帝王篇云:“列子三年不出,……一以是終,無為名尸,……亦虛而已。”而向序云:“穆王湯問二篇,迂誕恢詭,非君子之言也。至於力命篇一推分命,楊子篇唯貴放逸,二義相乖,不似一家之書。”則不與三子之言相應,而別錄曷為入於道家?漢初百家未盡出,太史公未見列子書,不為傳,何傷?顧云“孝景時其書頗行”,則漢初人引列子書者又何寡也?太史公安得以寓言與莊子相類,而不稱?斯則緣其剿襲莊生,用為彌縫者也。
三事,張湛云:“八篇出其外家王氏”,晉世玄言極暢之時,列子求之不難,何以既失復得,不離王氏?
四事,天瑞篇“有太易有太始有太素”一章,湛曰:“全是周易乾鑿度。”乾鑿度出於戰國之際,列子何緣得知?作偽纂入耳。
五事,周穆王篇有駕八駿見西王母事,與穆天子傳合。穆傳出晉太康中,列子又何緣得知?或云史記略有所載,然未若此之詭誕也。蓋汲家書初出,雖杜預信而記之,作偽者?異矜新,欲以此欺蒙後世,不寤其敗事也。
六事,周穆王篇言夢,與周官占夢合。周官漢世方顯,則其勦竊明矣。
七事,周穆王篇記儒生治華子之疾,儒生之名,漢世所通行,先秦未之聞也。
八事,仲尼篇言西方之人有聖者,乃作偽者緣晉言名理,剽取浮屠。作偽者囿於習尚,遂有斯失。
九事,湯問篇與山海經同者頗多,山海經乃晚出之書,則亦艷異矜新,取掇可知。
十事,湯問篇言方壺、瀛州、蓬萊,殷敬順釋文引史記云:“此三神山在渤海中。”此事出於秦代,引以為注,足徵前無所徵。
十一事,湯問篇云:“渤海之東,不知其億萬里,有大壑,實為無底之谷。”案山海經云:“東海之外有大壑,”郭璞注云:詩含神霧曰:“東注無底之谷”,謂此壑也。此乃顯竊山海經、注兩文而成。不然,郭何為不引此而反援詩緯?
十二事,力命篇言顏淵壽十八,與史記等不一致。其說見於淮南精神訓高注及後漢書郎顗傳。此由作偽者耳目所近,喜其說新,忘其啎實也。
十三事,湯問篇記皇子以火浣布為妄,魏文帝著論不信有火浣布,疑為作偽者所本。
十四事,湯問篇記伯牙與鍾子期事,汪中證鍾子期即史記魏世家之中旗、秦策之中期、韓非子難勢篇之鍾期,則楚懷王頃襄王時人,列子何緣得知?由作偽者既誣列子為六國時人,故一切六國時事,輒附之而不疑耳。
十五事,黃帝篇列九淵,莊子應帝王篇唯舉其三,他無所用,偽作者從爾雅補足,並舉九淵,失其文旨。
十六事,力命篇記鄧析被誅於子產,與左傳被殺於駟歂不合,夫列子鄭人,事又相及,何故歧誤如此?蓋作偽者用呂氏春秋離謂篇鄧析難子產事影撰此文,故不寤與左氏牴牾也。
十七事,湯問篇載孔子見小兒辯日事,桓譚新論所載略同。譚云,“小時聞閭巷言”,不云出列子。博物志五亦記此事,末云亦出列子。則華所據為新論,疑“亦出列子”四字為讀者注語。不然,華當據列子先見之書也。此為竊新論影撰。對校譚記,塙然無疑。
十八事,湯問篇言“菌芝朝生晦死”,陸德明莊子釋文引崔譔曰:“糞上芝,朝生暮死。晦者不及朔,朔者不及晦。”此乃影射莊子之文,而實用崔氏之說。
十九事,力命篇言彭祖壽八百,莊子言“彭祖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則其壽不止八百。宋忠世本注、王逸楚辭注、高誘呂氏春秋淮南子注乃有七百八百之說,作偽者因以襲用。
二十事,天瑞篇曰:“列姑射山在海河洲中,山上有神人焉。”莊子言藐姑射之山有神人,不云在海河洲中,此乃襲山海經海內北經文也。彼文郭璞注曰,“莊子所謂藐姑射之山也,”使列子非偽,郭何為不引此以注乎?
由此言之,世傳列子書八篇,非漢志著錄之舊,較然可知。況其文不出前書者,率不似周秦人詞氣,頗綴裂不條貫。又如天瑞篇言“
天地空中之一細物,有中之最巨者,”周穆王篇言“西極之國有化人來,入水火,貫金石,反山川,移城邑,乘虛不墜,觸實不,千變萬化,不可窮極,既已變物之形,又且易人之慮”。湯問篇言“其山高下周旋三萬里,其頂平處九千里,山之中間相去七萬里,以為鄰居焉。其上臺觀皆金玉,其上禽獸皆純縞,珠玕之樹皆叢生,菜實皆有滋味,食之皆不老不死,所居之人皆仙聖之種,一日一夕飛相往來者不可數焉。”此並取資于浮屠之書,尤其較著者也。若湯問篇之“六鰲焦螟”,放莊子之“鯤鵬蠻觸”;黃帝篇之“海上漚鳥”,放呂覽之“好蜻”,如此者不可勝數。崔述謂其稱孔子觀於呂梁而遇丈夫厲河水,又稱息駕於河梁而遇丈夫厲河水,此本莊周寓言。蓋有采其事而稍竄易其文者,偽撰列子者誤以為兩事而遂兩載之也。汪繼培謂其“會萃補綴之跡,諸書見在,可覆按也。”知言哉!蓋列子書出晚而亡早,故不甚稱於作者。魏晉以來,好事之徒,聚歛管子、晏子、論語、山海經、墨子、莊子、尸佼、韓非、呂氏春秋、韓詩外傳、淮南、說苑、新序、新論之言,附益晚說,成此八篇,假為向敘以見重。而劉勰乃稱其氣偉采奇,柳宗元謂其質厚少偽,洪邁、宋濂、王世貞且以為簡勁出莊子右,劉壎謂漆園之言,皆鄭圃之餘,豈盲於目者耶?夫輔嗣為易注多取諸老莊,而此書亦出王氏,豈弼之徒所為與?
〔附〕日本武義內雄列子冤詞原載江俠菴之先秦經藉考三六0──三七三頁。今依張心澂偽書通考二摘錄大要。
向序非偽,列子八篇非禦寇之筆,且多經後人刪改。然大體上尚存向校定時面目,非王弼之徒所偽作。姚氏以鄭繆公之誤,斷為序非向作,因一字之誤,而疑序之全體,頗不合理。況由後人之偽寫,抑由向自誤,尚未可知。
次對馬氏之說辨之如下:
(一)讓王篇之記事,未可與壺丘子林伯昏旡人等一例視之。莊書多寓言,所謂壺丘子林及伯昏旡人又見於列子,亦是寓言。以此寓言為盾,而沒去讓王篇之記事,實非正當。此篇是否莊周所作,與史料之價值如何,實無關係。
(二)尸子、呂氏春秋、莊子謂列子貴虛,而向序亦謂列子八篇駁雜,但舉此以證八篇非禦寇真作則可,不能以之證向序為偽。貴虛當認為道家者流,然穆王、湯問之恢詭,及力命、楊朱有與禦寇之學乖背,故謂不似一家之書,而別錄猶入之道家,想因此乖背者亦道者流之支裔也。向序謂列子之書於景帝時流行,其後不傳,蓋向校定時,上距景帝約一百二十年。如序所云,可見當時傳本稍完全者已不可見。司馬遷史記之終時在景帝後約五十年,比向校上列子約先七十年,正淮南王所上莊子最流行而不顧列子之時,則遷不撰列子傳,與當時人不引用,又何足怪?要之,向序言列子之傳來與性質甚明,若捨此而置疑,則不可不有確據。
(三)馬氏所舉各證之中(四)(五)(六)(七)(八)(九)(十)及(十四),大意在不信向序之認八篇為禦寇自作,引禦寇年代與子產同時,以作疑問。然通讀向序文,不認八篇為一家之書,人則無問題。又(十二)及(十五)據傳聞相異古書中事,為決定列子之真偽資料,頗非容易。(十三)不過馬氏之想像。(十五)據古書疑義舉例、札迻,是襲何治運之說,此文寧看為莊列均由他文竄入。(八)從周穆王篇載“穆王敬事西極之化人”一語考之,則仲尼篇之西方聖人,乃道家之理想人物,與佛教無關。惟(三)列子八篇只存於與王弼關係之家張氏,(十七)(二十)之桓譚郭璞皆未見過列子,是列子後出說之好資料。然張湛序質實無飾,又如仲尼篇子列子之學云云一章,注曰:“既見於黃帝篇,”不刪去之。又如中山公子牟一條,注曰:“公子牟公孫龍是在列子之後,此章是後人所增益。”對於保存舊面目一點於此可見。當寇虜強盛僅以身免之際,列子八篇猶不忍棄,則此為希有之珍籍,自向校上之後,餘風寥寂,業可想見。從而桓譚郭璞不得寓目,亦何足怪?若信向序與湛序,則此書不足疑怪。
以前疑列子之人,多標舉莊子以立論,然皆郭象刪定本之莊子,而非漢初之原形,原本如從陸德明所引郭象之言,謂妄竄奇說者十之三,其中駁雜有似山海經及占夢書者,此等不純之點,與今之列子不分甲乙。反之,如郭象刪定列子,而不著手於莊子,則後人卻由列子以疑莊子矣。
伯峻案:岑仲勉有列子非晉人偽作一文,主要內容亦駁馬氏,初載於一九四八年一月東方雜志四四卷一號,後收入其兩周文史論叢、文既繁冗,且多強詞,故不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