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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命上第三十五
 

  漢書藝文志注“蘇林云:非有命者,言儒者執有命而反勸人修德積善,政教與行相反,故譏之也。如淳云:言無吉凶之命,但有賢不肖善惡”。祭法孔疏引孝經援神契云“命有三科:有受命以任慶,有遭命以謫暴,有隨命以督行。受命謂年壽也,遭命謂行善而遇凶也,隨命謂隨其善惡報之。”白虎通義壽命篇及王充論衡命義篇,說三命略同。墨子所非者,即三命之說也。

  子墨子言曰:“古者王公大人,為政國家者,皆欲國家之富,人民之眾,刑政之治。然而不得富而得貧,不得眾而得寡,不得治而得亂,則是本失其所欲,得其所惡,是故何也?”子墨子言曰:“執有命者以雜於民閒者眾。執有命者之言曰:‘命富則富,命貧則貧,命眾則眾,命寡則寡,命治則治,命亂則亂,命壽則壽,命夭則夭,命,王云:“此下有脫文,不可考。”雖強勁何益哉?’以上說王公大人,下以駔百姓之從事,畢云:“駔,阻字假音。說文云‘駔,從馬且聲。’劉逵注左思賦,引說文‘于助反’”。故執有命者不仁。故當執有命者之言,不可不明辨。”

  然則明辨此之說將柰何哉?子墨子言曰:“必立儀,吳鈔本無“ 曰”字,案疑當作“言必立儀”,今本“曰言”二字,涉上誤倒。管子禁藏篇云“法者天下之儀也”,尹注云“儀,謂表也。”言而毋儀,譬猶運鈞之上而立朝夕者也,畢云:“‘運’,中篇作‘員’,音相近。廣雅云‘運,轉也’。高誘注淮南子云‘鈞,陶人作瓦器法下轉鈞者’,史記集解云‘駰案漢書音義曰:陶家名模下圓轉者為鈞’。索隱云‘韋昭曰:鈞木長七尺有絃,所以調為器具也’。言運鈞轉動無定,必不可立表以測景。”詒讓案:管子七法篇云“不明於則,而欲出號令,猶立朝夕於運均之上”,尹注云“均,陶者之輪也,立朝夕,所以正東西也,今均既運,則東西不可準也。”案:運員音近,古通。國語越語“廣運百里”,山海經西山經作“廣員百里”,莊子天運篇,釋文引司馬彪本作“天員”。立朝夕,謂度東西也。周禮大司徒云“日東則景夕,日西則景朝”,司儀云“凡行人之儀,不朝不夕”,考工記匠人云“晝參諸日中之景,夜考之極星,以正朝夕”,晏子春秋雜篇云“古之立國者,南望南斗,北戴樞星,彼安有朝夕哉”,春秋繁露深察名號篇云“正朝夕者視北辰”。是非利害之辨,不可得而明知也。故言必有三表。”表、儀義同。左文六年傳云“引之表儀”。洪云:“非命中篇、非命下篇,此段文義大略相同,皆作‘言有三法’。‘法’,說文作‘□’,‘表’,古文作‘□’,字形相近。”何謂三表?子墨子言曰:“有本之者,本,謂考其本始,下篇作“有考之者”。有原之者,廣雅釋詁云“謜,度也”。原、謜字通。劉歆列女傳頌小序云“原度天道”,此原之亦謂察度其事故也。有用之者。於何本之?上本之於古者聖王之事。於何原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實。於何用之?廢以為刑政,盧云:“廢,置也。中篇作‘發’”。王云:“盧說非也,廢讀為發,故中篇作‘發而為刑政’,下篇作‘發而為政乎國’。發、廢古字通。”觀其中國家百姓人民之利。此所謂言有三表也。

  然而今天下之士君子,或以命為有。蓋嘗尚觀於聖王之事, 蓋”上,舊本有“益”字。王云:“‘或以命為有’絕句,下文云‘ 豈可謂有命哉’,‘益’即‘蓋’字之訛,‘蓋’字俗書作‘’,形與‘益’相近,故‘蓋’訛作‘益’。史記楚世家‘還蓋長城以為防’,徐廣曰‘蓋,一作益’。今云‘益蓋’者,一本作‘益’,一本作‘蓋’,而後人誤合之耳。蓋與□同,□,何不也。檀弓曰‘子蓋言子之志於公乎?’孟子梁惠王篇‘蓋亦反其本矣’。嘗,試也。尚與上同。言今天下之士君子,或以命為有,則何不試上觀於聖王之事乎?下文曰‘今天下之士君子,或以命為有,益嘗尚觀於先王之書’,‘益’亦‘蓋’字之訛。”案:王校是也,今據刪。古者桀之所亂,湯受而治之;紂之所亂,武王受而治之。此世未易民未渝,爾雅釋言云“渝,變也”。在於桀紂,則天下亂;畢云“舊脫‘在’字,據下文增。”在於湯武,則天下治,豈可謂有命哉!

  然而今天下之士君子,或以命為有。蓋嘗尚觀於先王之書,“蓋”,舊本亦訛“益”,王據上文改。先王之書,所以出國家,畢云:“舊脫‘以’字,據下文增。”布施百姓者,畢云:“舊脫此字,據下文增。”憲也。爾雅釋詁云“憲,法也。”周禮秋官有“布憲”,管子立政篇云“布憲於國”。國語周語云“布憲施舍于百姓”,韋注同爾雅。先王之憲,亦嘗有曰‘福不可請,而禍不可諱,諱,當讀為違,同聲假借字。禮記緇衣“太甲曰:天作孽,猶可違也”,鄭注云“違猶辟也”。下同。敬無益,暴無傷’者乎?所以聽獄制罪者,刑也。先王之刑亦嘗有曰‘福不可請,禍不可諱,敬無益,暴無傷’者乎?所以整設師旅,進退師徒者,誓也。先王之誓亦嘗有曰:‘福不可請,禍不可諱,敬無益,暴無傷’者乎?”是故子墨子言曰:“吾當未鹽數,“當”,疑“尚”之訛。畢云:“‘鹽’,‘盡’字之訛。”天下之良書不可盡計數,大方論數,大方,即大較也。後漢書郎顗傳,李注云“方,法也。”史記律書,索隱云“大較,大法也。”而五者是也。畢云:“‘五’,當為‘三’,即上先王之憲、之刑、之誓是。”今雖毋求執有命者之言,不必得,雖唯通。毋,語詞,詳尚賢中篇。不亦可錯乎?錯與廢義同,詳節葬下篇。今用執有命者之言,是覆天下之義,覆天下之義者,是立命者也,百姓之誶也。說百姓之誶者,畢云:“爾雅云‘誶,告也’。陸德明音義云‘沈音粹,郭音碎’。言以此告百姓。”蘇云:“誶,猶詬誶,謂不道之言也。”俞云:“誶讀為悴。說文心部‘悴,憂也。’猶曰百姓之憂也,故曰說百姓之誶者,是滅天下之人也。畢釋非是。”案:俞說是也。是滅天下之人也”。然則所為欲義在上者,“義在上”,文未備,據下文當作“義人在上”,今本脫“人”字。何也?曰:“義人在上,天下必治,上帝山川鬼神,必有干主,畢云:“‘干’,當為‘斡’,此‘管’字假音。”詒讓案:後漢書竇憲傳,李注云“干,主也或曰古‘管’字。”漢書食貨志,顏注云“斡,讀為管同,謂主領也。”漢隸,“榦”“斡”皆作“干”,經典多通用,但此“干”字,似當讀如字。說文木部云“干,本也。”榦者本,榦對枝言之也。荀子儒效篇云“以枝代主而非越也”,楊注云“枝,枝子。”若然,冢適謂之榦,支子謂之枝,榦主者,猶言宗主耳。萬民被其大利。”何以知之?子墨子曰:“古者湯封於亳,畢云:“當為‘薄’。說文云‘亳,京兆杜陵亭也,從高省乇聲。’史記集解云‘徐廣曰:京兆杜縣有亳亭。’索隱云‘秦寧公與亳王戰,亳王奔,遂滅湯社。皇甫謐云:周桓王時自有亳王號湯,非殷也。此亳在陝西長安縣南。若殷湯所封,是河南偃師之薄。’書傳及本書亦多作‘薄’,惟孟子作‘亳’,蓋借音字,後人依改亂之。顧炎武不考史記,反以此譏許君地里之謬,是以不狂為狂也。”絕長繼短,禮記王制云“凡四海之內,絕長補短,方三千里。”孟子滕文公篇云“今滕絕長補短,將五十里也。”戰國策秦策“韓非說秦王曰:今秦地形斷長續短,方數千里。”又楚策“莊辛對楚王曰:今楚雖小,絕長續短,猶以數千里。”此云絕長繼短,猶國策云斷長續短也。方地百里,與其百姓兼相愛,交相利,移則分。畢云:“言財多則分也。移,或多字。”洪云:“禮記郊特牲‘順成之方,其蜡乃通,以移民也’,鄭注‘移之言羡也’,‘移’古通作‘侈’字,‘侈’亦是有餘之義。”率其百姓,以上尊天事鬼,是以天鬼富之,諸侯與之,百姓親之,賢士歸之,未歿其世, 歿”,吳鈔本作“沒”,下同。而王天下,政諸侯。“政”、“正”通,正猶長也,詳親士篇。昔者文王封於岐周,孟子離婁篇云“文王生於岐周”,趙注云“岐山下周之舊邑。”漢書地理志云“右扶風美陽。禹貢岐山在西北。中水鄉,周大王所邑。”又云“大王徙邠,文王作酆。”畢云:“岐,岐山、周,周原。”“絕長繼短,方地百里,舊本作“地方”,今從道藏本乙,與上文合。與其百姓兼相愛、交相利,則,王云:“‘是以’上,不當有‘則’字,蓋即‘利’字之誤而衍者。上下文‘是以天鬼富之,諸侯與之,百姓親之,賢士歸之’,‘是以’上,皆無‘則’字。”俞云:“‘則’上脫‘移’字,下脫‘分’字。上文曰‘與其百姓,兼相愛、交相利、移則分’,是其證也。王氏謂‘則’即‘利’字之誤而衍者,非。”案:俞說近是。是以近者安其政,遠者歸其德。聞文王者,皆起而趨之。罷不肖股肱不利者,荀子成相篇云“君子賢而能容罷”。楊注云“罷,弱不任事者。”國語齊語云“罷士無伍”,韋注云“無行曰罷”,管子小匡篇,尹注云“罷,謂乏於德義者”。處而願之曰:‘柰何乎使文王之地及我,吾則吾利,蘇云:“‘我’字衍文,或去上‘吾’字亦可。”俞云:“‘則’上‘吾’字,‘豈’上‘利’字,並衍文。”豈不亦猶文王之民也哉。’是以天鬼富之,諸侯與之,百姓親之,賢士歸之,未歿其世,而王天下,政諸侯。“政”,舊本作“征”。蘇云:“‘征’,當從上文作‘政’,蓋政者正也。‘征’‘政’古通用。”案:吳鈔本作“政”,今據正。政諸侯,謂長諸侯也,詳親士篇。鄉者言曰:畢云:“鄉,同曏。”義人在上,天下必治,上帝山川鬼神,必有干主,萬民被其大利。吾用此知之。

  是故古之聖王發憲出令,設以為賞罰以勸賢,畢云:“中篇作‘ 勸沮’,是。”王云:“原文是‘勸賢’,不得徑改為‘勸沮’。余謂‘勸賢’下當有‘沮暴’二字。勸賢承賞而言,沮暴承罰而言。尚賢篇曰‘賞不當賢而罰不當暴,則是為賢者不勸,而為暴者不沮矣。’尚同篇曰‘賞譽不足以勸善,而刑罰不可以沮暴’,皆其證。”是以入則孝慈於親戚,親戚,即父母也,詳兼愛下篇。尚賢中篇云“入則不慈孝父母”。出則弟長於鄉里,坐處有度,出入有節,男女有辨。辨,別同。尚賢中篇云“男女無別”。是故使治官府,則不盜竊,守城則不崩叛,“崩”,當為“倍”之假字。尚賢中篇云“守城則倍畔”,猶此下文云“守城則崩叛”也。倍與背同。逸周書時訓篇云:“遠人背叛。”倍與崩一聲之轉,古字通用。說文人部“倗,讀若陪位”。邑部“,讀若陪”。郎崩、倍相通之例。君有難則死,出亡則送。此上之所賞,而百姓之所譽也。執有命者之言曰:‘上之所賞,命固且賞,非賢故賞也。上之所罰,命固且罰,不暴故罰也。’王引之云:“不與非同義,故互用。”俞云:“‘上之所罰,命固且罰,不暴故罰也’十三字,當為衍文,說詳下。”是故入則不慈孝於親戚,出則不弟長於鄉里,坐處不度,出入無節,男女無辨。是故治官府則盜竊,守城則崩叛,君有難則不死,出亡則不送。此上之所罰,百姓之所非毀也。執有命者言曰:‘上之所罰,命固且罰,不暴故罰也。上之所賞,命固且賞,非賢故賞也。’俞云:“‘上之所賞,命固且賞,非賢故賞也’十三字,當為衍文。蓋上文說賞事,故述執有命者之言,曰‘上之所賞,命固且賞,非賢故賞也’。此文是說罰事,故述執有命者之言,曰‘上之所罰,命固且罰,不暴故罰也’。今上文衍‘上之所罰’云云,此文衍‘上之所賞’云云,皆於文義未合,即此文之罰賞倒置,而其傳寫誤衍之跡,居然可見矣。”以此為君則不義,為臣則不忠,為父則不慈,為子則不孝,為兄則不良,為弟則不弟,良為兄義不甚切,疑“良”當為“長”。逸周書謚法篇云:“教誨不倦曰長”,即其義也。此以兄長對弟弟,亦即冢上云“出則弟長於鄉里”為文。尚賢中篇云“出則不長弟鄉里”,國語齊語亦云“不長弟於鄉里”,謚法云“愛民長弟曰恭”,此並以長教幼為長,幼事長為弟,淺人不解“長”字之義,而改為“良”,遂與上“弟長”之文不相應矣。而強執此者,此特凶言之所自生,而暴人之道也。舊本作“者”,道藏本作“昔”。畢據下文改“特”,舊本訛“持”。王云:“‘持’字義不可通,‘持’當為‘特’。呂氏春秋忠廉篇注曰‘特猶直也’,言此直是凶人之言,暴人之道也。下文同。”案:王校是也,今據正。

  然則何以知命之為暴人之道?昔上世之窮民,貪於飲食,惰於從事,是以衣食之財不足,畢云:“舊脫‘食’字,據上文增。”而飢寒凍餒之憂至,不知曰‘我罷不肖,從事不疾’,必曰‘我命固且貧’。昔上世暴王“昔”,舊本訛作“若”,王據上文改“昔”,今從之。道藏本、吳鈔本並作“苦”,則當屬上讀。不忍其耳目之淫,心涂之辟,畢云:“涂,猶術”。王引之云:“畢說非也。‘心涂’,本作‘心志’,‘耳目之淫,心志之辟’,並見中篇。下篇作‘心意’,亦‘心志’之訛。”不順其親戚,遂以亡失國家,傾覆社稷,不知曰‘我罷不肖,為政不善’,必曰‘吾命固失之。’於仲虺之告書敘云“湯歸自夏,至于大坰,仲虺作誥”,禮記緇衣“尹吉曰”,鄭注云“吉,當為告”,“告”,古文“誥”字之誤也。曰:‘我聞于夏人,矯天命布命于下,偽孔傳云“言託天以行虐於天下,乃桀之大罪。”畢云:“孔書作‘夏王有罪,矯誣上天以布命于下。’”帝伐之惡,畢云:“非命中作‘式是惡’。‘式’‘伐’形相近,‘之’‘是’音相近也。”龔喪厥師。’偽孔傳云“天用桀無道,故不善之。式,用;爽,明也。用商受王命,用明其眾言為主也。”畢云:“ 孔書作‘帝用不臧,式商受命,用爽厥師。’‘龔’‘用’,‘喪’‘爽’音同。”江聲云:“師,眾也。言桀執有命,天用是憎惡之,用喪其眾。”孫星衍云:“‘用’為‘龔’,聲相近。”此言湯之所以非桀之執有命也。於太誓曰:‘紂夷處,天志中篇作“紂越厥夷居。”不肯事上帝鬼神,天志中篇無“鬼神”二字。畢云:“孔書作‘ 乃夷居,弗事上帝神祇’。”禍厥先神禔不祀,天志中篇“禍”作“ 棄”,“禔”作“祇”。畢云:“孔書作‘遺厥先宗廟弗祀’。禔同示。”詒讓案:說文示部云“禔,安也。易曰‘禔既平’。”今易坎九五作“祇既平”。釋文云“祇,京作禔”,是祇、禔聲近,古通用之證。乃曰吾民有命,天志中篇無“民”字,孔書“民”上有“有”字。無廖排漏,道藏本作“□”。案:此當從中篇作“毋僇其務”,義詳彼注。天志中篇作“無廖□務”,亦誤。畢云:“孔書作‘乃曰吾有民有命,罔懲其侮。’”天亦縱棄之而弗葆。’畢云:“孔書無此文。”案:舊本“棄”在“之”下。王云:“‘縱之棄’,當作‘ 縱棄之’。縱棄,猶放棄也。中篇作‘天不亦棄縱而不葆’,天志篇作‘天亦縱棄紂而不葆’,皆其證。”案:王說是也,今據乙。“葆”,吳鈔本作“保”。此言武王所以非紂執有命也。畢云“‘紂’下,據上文當有‘之’字”。今用執有命者之言,則上不聽治,下不從事。上不聽治,則刑政亂;下不從事,則財用不足,上無以供粢盛酒醴,“供”,吳鈔本作“共”。祭祀上帝鬼神,下無以降綏天下賢可之士,舊本脫“下無以”三字,王據上下文補。爾雅釋詁云“綏,安也”。外無以應待諸侯之賓客,內無以食飢衣寒,將養老弱。俞謂“ 將養”為“持養”之誤,詳尚賢中篇。故命上不利於天,中不利於鬼,下不利於人,而強執此者,此特凶言之所自生,“特”,舊本亦訛“持”,依王校改。而暴人之道也。”

  是故子墨子言曰:“今天下之士君子,忠實欲天下之富而惡其貧,畢云:“‘忠’,下篇作‘中’。”欲天下之治而惡其亂,執有命者之言,不可不非,此天下之大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