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墨子舊敘
 

魯勝墨辯注敘晉書隱逸傳

  名者所以別同異、明是非,道義之門,政化之準繩也。孔子曰:“必也正名,名不正則事不成。”墨子著書作辯經以立名本,惠施、公孫龍祖述其學,以正別孫星衍校改“刑”。名顯於世。孟子非墨子,其辯言正辭則與墨同。荀卿、莊周等皆非毀名家,而不能易其論也。必有形,當作“名必有形”。察疑脫“形”字。莫如別色,故有堅白之辯;名必有分,明分明莫如有無,故有無序之辯。是有不是,可有不可,是名兩可,同而有異,異而有同,是之謂辯同異。至同無不同,至異無不異,是謂辯同辯異。同異生是非,是非生吉凶,取辯於一物,而原極天下之汙隆,名之至也。自鄧析至秦時,名家者世有篇籍,率頗難知,後學莫復傳習,於今五百餘歲,遂□絕。墨辯有上下經,經各有說,凡四篇,與其書眾篇連第,故獨存。今引說就經,各附其章,疑者闕之。又采諸眾雜集為刑名二篇,“刑”當作“形”。略解指歸,以俟君子。其或興微繼絕者,亦有樂乎此也。

畢沅墨子注敘經訓堂本。

  墨子七十一篇,見漢藝文志。隋以來為十五卷、目一卷,見隋經籍志。宋亡九篇,為六十一篇,見中興館閣書目。實六十三篇,後又亡十篇,為五十三篇,即今本也。本存道藏中,缺宋諱字,知即宋本。又三卷一本,即親士至尚同十三篇,宋王應麟、陳振孫等僅見此本。有樂臺注,見鄭樵通志藝文略,今亡。案通典言兵有守拒法,而不引墨子備城門諸篇。玉海云後漢書注引墨子備突篇,詩正義引墨子備衝篇,似亦未見全書,疑其失墜久也。今上開四庫館,求天下遺書,有兩江總督採進本,謹案亦與此本同。自此本以外,有明刻本,其字少見,皆以意改,無經上下及備城門等篇,詒讓案:此即余有丁子彙本。蓋無足觀。墨書傳述甚少,得毋以孟子之言,轉多古言古字。先是仁和盧學士文弨、陽湖孫明經星衍互校此書,略有端緒,沅始集其成。因遍覽唐、宋類書、古今傳注所引,正其訛謬,又以知聞疏通其惑。自乾隆壬寅八月至癸卯十月,踰一歲而書成。世之譏墨子以其節葬、非儒說。墨者既以節葬為夏法,特非周制,儒者弗用之。非儒,則由墨氏弟子尊其師之過,其稱孔子諱及諸毀詞,是非翟之言也。詒讓案:此論不塙,詳非儒篇。案他篇亦稱孔子,亦稱仲尼,又以為孔子言亦當而不可易,是翟未嘗非孔。孔子之言多見論語、家語及他緯書傳注,亦無斥墨詞。詒讓案:墨子蓋生於哀、悼閒,較之七十子尚略後,孔子安得斥之?此論甚謬。至孟子始云能言距楊、墨者,聖人之徒。又云楊、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蓋必當時為墨學者,流於橫議,或類非儒篇所說,孟子始嫉之。故韓非子顯學云:“墨離為三,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謂真孔、墨。”韓愈云:“辯生于末學,各務售其師之說,非二師之道本然”,其知此也。今惟親士、脩身及經上、經下,疑翟自著,餘篇稱子墨子,耕柱篇并稱子禽子,則是門人小子記錄所聞,以是古書不可忽也。且其魯問篇曰“凡入國,必擇務而從事焉。國家昏亂,則語之尚賢、尚同;國家貧,則語之節用、節葬;國家□音湛湎,則語之非樂、非命;國家淫僻無禮,則語之尊天、事鬼;國家務奪侵凌,則語之兼愛。”是亦通達經權,不可訾議。又其備城門諸篇,皆古兵家言,有寔用焉。書稱中山諸國亡於燕、代、胡、貊之間。詒讓案:此非攻中篇文,舊本作“且不著何”,當為“柤、不屠何”,明人不解,妄改為中山諸國,畢氏亦沿其謬。詳本篇。攷中山之滅在趙惠文王四年,當周赧王二十年,則翟寔六國時人,至周末猶存,故史記云“或曰並孔子時,或曰在其後”,班固亦云在孔子後。司馬貞“按別錄云,墨子書有文子,文子,子夏之弟子,問於墨子。如此,則墨子者在七十子後。”李善引抱朴子,亦云孔子時人,或云在其後。今按其人在七十子後。詒讓案:文選長笛賦注。若史記鄒陽傳,鄒陽曰:“宋信子之計而囚墨翟。”司馬貞云:“漢書作子冉,不知子冉是何人。文穎曰:子冉,子也。荀卿傳云‘墨翟,孔子時人,或云在孔子後。’又襄公二十九年左傳‘宋饑,子請出粟。’時孔子適八歲,則墨翟與子不得相輩。或以子冉為是,不知如何也。”又文選亦作子冉,注云“文子曰:子也,冉音任。善曰:未詳。”詒讓案:文選鄒陽獄中上書自明,注誤以文穎為文子。冉音任,亦有誤。沅亦不能定其時事。又司馬遷、班固以為翟,宋大夫,葛洪以為宋人者,以公輸篇有為宋守之事。高誘注呂氏春秋以為魯人,則是楚魯陽,漢南陽縣,在魯山之陽,本書多有魯陽文君問答,又亟稱楚四竟,非魯衛之魯,不可不察也。先秦之書,字少假借,後乃偏旁相益。若本書,源流之字作原,一又作源,金以溢為名之字作益,一又作鎰,四竟之字作竟,一又作境,皆傳寫者亂之,非舊文。乃若賊□百姓之為殺字古文,遂而不反,合於遂亡之訓,關叔之即管叔,寔足以證聲音文字訓詁之學,好古者幸存其舊云。如其疏略,以俟敏求君子。乾隆四十八年,歲在昭陽單閼涂月,敘於西安節署之環香閣。

孫星衍墨子注後敘經訓堂本

  乾隆四十八年癸卯十二月,弇山先生既刊所注墨子成,以星衍涉于諸子之學,命作後敘。星衍以固陋辭,不獲命,敘曰:

  墨子與孔異者,其學出于夏禮。司馬遷稱其善守禦,為節用。班固稱其貴儉、兼愛、上賢、明鬼、非命、上同。此其所長,而皆不知墨學之所出。淮南王知之,其作要略訓云“墨子學儒者之業,受孔子之術,以為其禮煩擾而不說,厚葬靡財而貧民,服傷生而害事,故背周道而用夏政。”其識過于遷、固。古人不虛作,諸子之教或本夏,或本殷,故韓非著書亦載棄灰之法。墨子有節用,節用禹之教也。孔子曰:“禹菲飲食,惡衣服,卑宮室,吾無閒然。”又曰:“禮與其奢寧儉。”又曰:“道千乘之國,節用。”是孔子未嘗非之。又有明鬼,是致孝鬼神之義;兼愛,是盡力溝洫之義。孟子稱墨子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而莊子稱禹親自操橐耜而雜天下之川,腓無胈,脛無毛,猿甚風,櫛甚雨。列子稱禹身體偏枯,手足胼胝。呂不韋稱禹憂其黔首,顏色黎黑,竅藏不通,步不相過,皆與書傳所云“予弗子,惟荒度土功”“三過其門而不入,思天下有溺者猶己溺之”同。其節葬,亦禹法也。尸子稱禹之喪法“死於陵者葬於陵,死於澤者葬於澤,桐棺三寸,制喪三日”,當為“月”。見後漢書注。淮南子要略稱禹之時,天下大水,死陵者葬陵,死澤者葬澤,故節財、薄葬、閑服生焉。又齊俗稱三月之服,是絕哀而迫切之性也。高誘注云“三月之服是夏后氏之禮”。韓非子顯學稱墨者之葬也,冬日冬服,夏日夏服,桐棺三寸,服喪三月。而此書公孟篇墨子謂公孟曰“子法周而未法夏也,子之古非古也。”又公孟謂子墨子曰“子以三年之喪為非,子之三日當為“月”。之喪亦非也”云云,然則三月之喪,夏有是制,墨始法之矣。詒讓案:孟子云“三年之喪,齊疏之服,□粥之食,自天子達於庶人,三代共之。”則孟子謂夏禮亦三年喪,此說與孟子不合。孔子則曰“吾說夏禮,杞不足徵;吾學周禮,今用之,吾從周。”又曰“周監於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周之禮尚文,又貴賤有法,其事具周官、儀禮、春秋傳,則與墨書節用、兼愛、節葬之旨甚異。孔子生於周,故尊周禮而不用夏制。孟子亦周人而宗孔,故于墨非之,勢則然焉。

  若覽其文,亦辨士也。親士、脩身、經上、經下及說,凡六篇,皆翟自著。經上下略似爾雅釋詁文,而不解其意指。又怪漢唐以來,通人碩儒,博貫諸子,獨此數篇莫能引其字句,以至于今,傳寫訛錯,更難鉤乙。晉書魯勝傳云“勝注墨辨,存其敘曰:“墨子著書作辯經以立名本,惠施、公孫龍祖其學,以正刑名顯於世。孟子非墨子,其辯言正詞則與墨同。荀卿、莊周等皆非毀名家,而不能易其論也。”又曰“墨辯有上下經,經各有說,凡四篇,與其書眾篇連第,故獨存。今引說就經各附其章,疑者闕之。又采諸眾雜集為刑名二篇,略解指歸,以俟君子。”如所云,則勝曾引說就經各附其篇,恨其注不傳,無可徵也。

  備城門諸篇具古兵家言,惜其脫誤難讀,而弇山先生于此書,悉能引據傳注類書,匡正其失。又其古字古言,通以聲音訓故之原,豁然解釋,是當與高誘注呂氏春秋、司馬彪注莊子、許君注淮南子、張湛注列子,並傳於世。其視楊倞盧辯空疏淺略,則倜然過之。

  時則有仁和盧學士抱經,大興翁洗馬覃谿,及星衍三人者,不謀同時共為其學,皆折衷于先生,或此書當顯,幸其成帙,以惠來學,不覺僭而識其末也。陽湖孫星衍撰。

孫星衍經說篇跋經訓堂本

  乾隆癸卯三月,星衍方自秦北征,巡撫公將刻所注墨子,札訊星衍云:“經上、下,經說上、下,四篇,有似堅白異同之辯,其文脫誤難曉,自魯勝所稱外,書傳頗有引之否?”星衍過晉問盧學士,又抵都問翁洗馬,俱未獲報。閱數月,重讀淮南齊俗訓,有云:“夫蝦蟆為鶉,生非其類,唯聖人知其化。”因悟與經說上“化若□為鶉”合。又讀列子湯問篇云:“均,髮均縣,輕重而髮絕,髮不均也。均也,其絕也莫絕”,張湛注云:“髮甚微□,而至不絕者,至均故也。今所以絕者,猶輕重相傾,有不均處也。若其均也,寧有絕理,言不絕也。”又云:“人以為不然,自有知其然也”,湛注云:“凡人不達理也,會自有知此理為然者。”墨子亦有此說。今按經說下有云:“均:髮均縣,輕而髮絕,不均也。均,其絕也莫絕。”“輕”下脫“重”字,“均其絕也”句。“均”下無“也”字。又列子仲尼篇云:“影不移者,說在改也”,湛注云;“影改而更生,非向之影。”墨子曰:“影不移,說在改為也。”今案經下云:“過仵景不從,說在改為。”詒讓案:“過仵”不當屬此讀,孫亦襲舊讀之誤。詳經說下篇。其文微異而義亦同,是知子家多有若說,晉時尚能讀此書,唐人則不及此也。又楊朱篇,禽子曰:“以吾言問大禹、墨翟,則吾言當矣”,湛注云:“禹、翟之教,忘己而濟物也”,亦星衍往言墨子夏教之證。比復公,而是卷已刊成,無容注處。公然其言,因據增重字,又命附其說于卷末。俟知十君子焉。甲辰上巳孫星衍記。

汪中墨子序述學

  墨子七十一篇,亡十八篇,今見五十三篇。明陸穩所敘刻,視它本為完。其書多誤字,文義昧晦不可讀。今以意粗為是正,闕所不知,又采古書之涉於墨子者,別為表微一卷,而為之敘曰:

  周太史尹佚實為文王所訪,晉語。克商營洛,祝筴遷鼎,有勞於王室,周書克殷解、書洛誥。成王聽朝,與周、召、太公,同為四輔,賈誼新書保傅篇。數有論諫,淮南子主術訓、史記晉世家。身沒而言立。東遷以後,魯季文子、春秋傳成四年。惠伯、文十五年。晉荀偃、襄十四年。叔向、周語。秦子桑、僖十五年。后子昭元年。及左邱明,宣十二年。並見引重,遺書二篇。詒讓案:原作“十二篇”,今據漢書藝文志校刪“十”字。劉向校書,列諸墨六家之首。說苑政理篇亦載其文。莊周述墨家之學而原其始,曰:“不侈於後世,不靡於萬物,不暉於數度,以繩墨自矯而備世之急,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天下篇。可謂知言矣。古之史官,實秉禮經以成國典,其學皆有所受。魯惠公請郊廟之禮於天子,桓王使史□往,惠公止之,其後在於魯,墨子學焉。呂氏春秋當染篇。其淵源所漸,固可攷而知也。劉向以為出於清廟之守。夫有事於廟者,非巫則史,史佚、史□皆其人也。史佚之書至漢具存,而夏之禮在周已不足徵,則莊周禽滑釐傅之禹者,莊子天下篇、列子楊朱篇。非也。

  司馬遷云:“墨翟,宋大夫。或曰並孔子時,或曰在其後。”今按耕柱、魯問二篇,墨子於魯陽文子,多所陳說。楚語“惠王以梁與魯陽文子”,韋昭注“文子,平王之孫,司馬子期之子”,其言實出世本。故貴義篇墨子南游於楚,見獻惠王,獻惠王以老辭。獻惠王之為惠王,猶頃襄王之為襄王。由是言之,墨子實與楚惠王同時,其仕宋當景公、昭公之世。詒讓案:墨子仕宋當在昭公世,不得及景公,汪誤。其年於孔子差後,或猶及見孔子矣。詒讓案:墨子必不及見孔子,汪說誤。蓺文志以為在孔子後者,是也。非攻中篇言知伯以好戰亡,事在春秋後二十七年;又言蔡亡,則為楚惠王四十二年,墨子並當時及見其事。非攻下篇,言今天下好戰之國齊、晉、楚、越,又言唐叔、呂尚邦齊、晉,今與楚、越四分天下。節葬下篇,言諸侯力征,南有楚、越之王,北有齊、晉之君。明在句踐稱伯之後,魯問篇“ 越王請裂故吳地,方五百里,以封墨子”,亦一證。秦獻公未得志之前,全晉之時,三家未分,齊未為陳氏也。檀弓下“季康子之母死,公輸般請以機封”,此事不得其年。季康子之卒在哀公二十七年,楚惠王以哀公七年即位,般固逮事惠王。公輸篇“楚人與越人舟戰於江,公輸子自魯南游楚,作鉤強以備越。”亦吳亡後,楚與越為鄰國事。惠王在位五十七年,本書既載其以老辭墨子,則墨子亦壽考人與?

  親士、脩身二篇,其言淳實,與曾子立事相表裏,為七十子後學者所述。經上至小取六篇,當時謂之墨經,莊周稱“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獲、己齒、鄧陵子之屬,以堅白異同之辨相訾,以觭偶不仵之辭相應”者也。公孫龍為平原君客,當趙惠文、孝成二王之世,惠施相魏,當惠、襄二王之世,二子實始為是學。是時墨子之沒久矣。其徒誦之,並非墨子本書。所染篇,亦見呂氏春秋,其言宋康染於唐鞅、田不禮,宋康之滅在楚惠王卒後一百五十七年。墨子蓋嘗見染絲者而歎之,為墨之學者增成其說耳。故本篇稱禽子。呂氏春秋并稱墨子。親士篇錯入道家言二條,與前後不類,今出而附之篇末。又言吳起之裂,起之裂以楚悼王二十一年,亦非墨子之所知也。詒讓案:吳起之亂,墨子似尚及見之。詳親士篇。今定其書為內外二篇,又以其徒之所附著為雜篇,倣劉向校晏子春秋例,輒於篇末述所以進退之意,覽者詳之。

  墨子之學,其自言者曰“國家昏亂,則語之尚賢、尚同;國家貧,則語之節用、節葬;國家喜音沈湎,則語之非樂、非命;國家淫僻無禮,則語之尊天、事鬼;國家務奪侵陵,則語之兼愛、非攻。”此其救世亦多術矣。備城門以下,臨敵應變纖悉周密,斯其所以為才士與!傳曰,世之學老子者則絀儒學,儒學亦絀老子,惟儒墨則亦然。儒之絀墨子者,孟氏、荀氏。藝文志董無心一卷,非墨子,今亡。孔叢詰墨,偽書不數之。荀之禮論、樂論,為王者治定功成盛德之事,而墨之節葬、非樂,所以救衰世之敝,其意相反而相成也。若夫兼愛,特墨之一端,然其所謂兼者,欲國家慎其封守,而無虐其鄰之人民畜產也,雖昔先王制為聘問弔恤之禮,以睦諸侯之邦交者,豈有異哉!彼且以兼愛教天下之為人子者,使以孝其親,而謂之無父,斯巳枉矣!後之君子日習孟子之說,而未睹墨子之本書,其以耳食,無足怪也。世莫不以其誣孔子為墨子罪。雖然,自今日言之,孔子之尊固生民以來所未有矣。自當日言之,則孔子魯之大夫也,而墨子宋之大夫也,其位相埒,其年又相近,其操術不同而立言務以求勝,雖欲平情覈實,其可得乎?是故墨子之誣孔子,猶孟子之誣墨子也,歸於不相為謀而已矣。吾讀其書,惟以三年之喪為敗男女之交,有悖於道。至其述堯、舜,陳仁義,禁攻暴,止淫用,感王者之不作,而哀生人之長勤,百世之下如見其心焉!詩所謂“凡民有喪,匍匐救之”之仁人也!其在九流之中,惟儒足與之相抗,自餘諸子皆非其比。歷觀周、漢之書,凡百餘條,並孔墨、儒墨對舉。楊朱之書惟貴放逸,當時亦莫之宗,躋之於墨,誠非其倫。

  自墨子沒,其學離而為三,徒屬充滿天下,呂不韋再稱鉅子,去私篇,尚德篇。韓非謂之顯學,至楚、漢之際而微,淮南子氾論訓。孝武之世猶有傳者,見於司馬談所述,於後遂無聞焉。惜夫!以彼勤生薄死,而務急國家之事,後之從政者固宜假正議以惡之哉!乾隆上章困敦涂月,選拔貢生江都汪中述。詒讓案:汪氏所校墨子及表微一卷,今並未見。此敘揚州刻本為後人竄改,文多駮異,今從阮刻本校正。

汪中墨子後序述學

  中既治墨子,牽於人事,且作且止。越六年,友人陽湖孫季仇星衍以刊本示余,則巡撫畢侍郎、盧學士咸有事焉。出入群籍,以是正文字,博而能精,中不勞日力,於是書盡通其癥結。且舊文孤學,得二三好古君子,與我同志,於是有三喜焉。既受而卒業,意有未盡,乃為後敘,以復於季仇曰:季仇謂墨子之學出於禹,其論偉矣!非獨禽滑釐有是言也,莊周之書則亦道之曰:“不以自苦為極者,非禹之道。”是皆謂墨之道與禹同耳,非謂其出於禹也。昔在成周,禮器大備,凡古之道術,皆設官以掌之。官失其業,九流以興,於是各執其一術以為學。諱其所從出,而託於上古神聖,以為名高,不曰神農,則曰黃帝。墨子質實,未嘗援人以自重。其則古昔,稱先王,言堯舜禹湯文武者六,言禹湯文武者四,言文王者三,而未嘗專及禹。墨子固非儒而不非周也,又不言其學之出於禹也。公孟謂君子必古言服然後仁,墨子既非之,而曰子法周而未法夏,則子之古非古也。此因其所好而激之,且屬之言服,甚明而易曉。然則謂墨子背周而從夏者,非也。惟夫墨離為三,取舍相反,倍譎不同,自謂別墨,然後託於禹以尊其術,而淮南著之書爾。雖然,謂墨子之學出於禹,未害也。謂禹制三月之喪,則尸子之誤也,從而信之,非也。何以明其然也?古者喪期無數,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則五服精粗之制立矣。放勳殂落,百姓如喪考妣,其可見者也。夏后氏三年之喪,既殯而致事,則夏之為父三年矣。禹崩,三年之喪畢,益避禹之子於箕山之陰。則夏之為君三年矣。從是觀之,它服術可知也。士喪禮,自小斂奠,大斂奠,朔月半薦,遣奠,大遣尊,皆用夏祝,使夏后氏制喪三月,祝豈能習其禮,以贊周人三年之喪哉?若夫陵死葬陵,澤死葬澤,此為天下大水不能具禮者言之也。荒政殺哀,周何嘗不因於夏禮以聚萬民哉!行有死人,尚或殣之,此節葬也。斂首足形,還葬而無槨,此又節葬也。豈可執是以言周禮哉!若然,夏不節喪,史佚固節喪與?夫下殤墓遠,棺斂於宮中,召公為言於周公,而後行之,若是其篤終也。先王制禮,其敢有不至者哉!墨子者蓋學焉而自為其道者也,故其節葬曰“聖王制為節葬之法”,又曰“墨子制為節葬之法”。則謂墨子自制者是也。故曰“墨之治喪,以薄為其道”,孟子滕文公篇。曰“墨子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無槨,以為法式”,莊子天下篇。曰“墨者之葬也,冬日冬服,夏日夏服,桐棺三寸,服喪三月。”韓非子顯學篇。使夏后氏有是制,三子者不以之蔽墨子矣!

王念孫墨子雜志敘讀書雜志

  墨子書舊無注釋,亦無校本,故脫誤不可讀。至近時,盧氏抱經、孫氏淵如,始有校本,多所是正。乾隆癸卯,畢氏弇山重加校訂,所正復多於前。然尚未該備,且多誤改誤釋者。予不揣寡昧,復合各本及群書治要諸書所引,詳為校正。

  是書傳刻之本,唯道藏本為最優,其藏本未誤,而佗本皆誤,及盧、畢、孫三家已加訂正者,皆不復羅列。唯舊校所未及,及所校尚有未當者,復加考正。是書錯簡甚多,盧氏所已改者唯辭過篇一條,其尚賢下篇、尚同中篇、兼愛中篇、非樂上篇、非命中篇及備城門、備穴二篇,皆有錯簡,自十餘字至三百四十餘字不等,其佗脫至數十字,誤字、衍字、顛倒字及後人妄改者尚多,皆一一詳辨之,以復其舊。此外脫誤不可讀者,尚復不少。蓋墨子非樂、非儒,久為學者所黜,故至今迄無校本,而脫誤一至於是。

  然是書以無校本而脫誤難讀,亦以無校本而古字未改,可與說文相證。如說文“□”字,篆文作“□”,隸作“享”,又省作“亨”,以為“亨通”之“亨”,又轉為普庚反,以為“亨煮”之“亨”。今經典中“亨煮”字皆作“亨”。俗又作“烹”。“亨”行而“享”廢矣。唯非儒篇“子路享普庚反。豚”,其字尚作“享”。說文“□,讀若“亟其乘屋”之“亟”。自急敕也。”今經典皆以“亟”代“ □”,“亟”行而“□”廢矣。唯非儒篇“曩與女為□生,今與女為□義”,其字尚作“□”。說文“但,裼也。”今經典皆以“袒”代“但”,“袒”行而“但”廢矣。唯耕柱篇“羊牛犓豢,雍與饔同。今本“雍”訛作“維”。人但割而和之”,其字尚作“但”。

  又有傳寫之訛,可以考見古字者。城郭之“郭”,說文本作“□”,今經典皆以“郭”代“□”,“郭”行而“□”廢矣。唯所染篇云:“晉文染於舅犯、高偃。”案國語,晉有郭偃無高偃,“郭”即“□”之借字,知“高”為“□”之訛也。說文“□,古文殺字”,今經典中有“殺”無“□”,“殺”行而“□”廢矣。唯尚賢中篇云:“率天下之民,以詬天侮鬼賤傲萬民。”案“賤傲”二字語意不倫,“賤”乃“賊”字之訛,“殺”字古文作“□”,與“敖”相似,知“□”訛作“敖”,又訛作“傲”也。說詳本篇。說文“□,以證反。送也。”呂不韋曰:“有侁氏以伊尹□女。”今經典皆以“媵”代“□”,“媵”行而“□”廢矣。唯尚賢下篇云:“昔伊尹為莘氏女師僕。”案有莘氏以伊尹□女,非以為僕也。“□”“僕”字形相似,知“僕”為“□”之訛也。說文“衝突”字本作“”,今經典皆以“衝”代“”,“衝”行而“”廢矣。唯備城門篇云:“以射□及櫳樅”。“□”“”形相似,知“□”為“”之訛也。 謂車。

  是書最古,故假借之字亦最多,如“胡”作“故”,尚賢中篇“ 故不察尚賢為政之本也。”“故”與“胡”同。

“降”作“隆”,尚賢中篇“稷隆播種”,非攻下篇“天命融隆火于夏之城。”隆並與降同。“誠”作“情”,又作“請”,尚同下篇“ 今天下王公大人士君子,中情將欲為仁義,求為上士。”節葬下篇“ 今天下之士君子,中請將欲為仁義,求為上士。”情請並與誠同。“ 拂”作“費”,兼愛下篇“即此言行費也。”下文“費”作“拂”。“知”作“智”,節葬下篇“智不智。”下智字與知同。“志”作“ 之”,天志中篇“子墨子之有天之。”下之字與志同,天之即天志,本篇之名也。“宇”作“野”,非樂上篇“高臺厚榭,邃野之居。”野與宇同。“佗”作“也”,小取篇“辟也者,舉也物而以明之也。”也物即佗物,“佗”俗作“他”。“睎”作“欣”,耕柱篇:“譬若築牆然,能築者築,能實壤者實壤,能欣者欣。”欣與睎同。“管”作“關”,耕柱篇“古者周公旦非關叔”,公孟篇“關叔為天下之暴人”,關並與管同。“悖”作“費”,魯問篇“豈不費哉。”上文“費”作“悖”。“從”作“松”,號令篇“松上不隨下。”松與從同。皆足以見古字之借古音之通,佗書所未有也。其脫誤不可知者,則概從闕疑,以俟來哲。道光十一年九月十三日,高□王念孫敘,時年八十有八。

武億跋墨子授堂文鈔

  漢書藝文志“墨子七十一篇”,注云“墨翟為宋大夫,在孔子後”,而不著其地。惟呂氏春秋慎大覽,高誘注“墨子名翟,魯人也。”魯即魯陽,春秋時屬楚。古人于地名,兩字或單舉一字,是其例也。路史國名紀:魯,汝之魯山縣,非兗地。詒讓案:此說誤與畢同,詳前。翟見諸傳記,多稱為宋大夫,以予考之,亦未盡舉其實。蓋墨子居于魯陽,疑嘗為文子之臣。觀魯問一篇,首言吾願主君之上者尊天事鬼,下者愛利百姓,厚為皮幣,卑辭令函,遍禮四鄰諸侯,□國而以事齊,又言吾願主君之合其志功而觀焉。詒讓案:魯問篇魯君自是魯國君,非魯陽文君也。詳本篇。案春秋左氏傳“昭二十九年春,公至自乾侯,處于鄆,齊侯使高張來唁公,稱主君。”注:“比公于大夫。”周禮太宰“九兩,六曰主以利得民”,注;“鄭司農謂公卿大夫”;調人“主友之讎”,注:“主,大夫君也。”呂氏春秋愛士篇“陽城胥渠處,廣門之官夜款門而謁曰:主君之臣胥渠有疾。”注:“趙簡子,晉大夫也,大夫稱主者也。”然則翟之尊文子為主君,意其屬于文子也。詒讓禮記禮運“仕於家為僕”,方氏曰:“僕者對主之稱”,故仕于家曰僕,而大夫稱主是也。詒讓案:此說亦誤,辯詳魯問篇。翟在魯,睠然知鄉邦之重,始勸文子屈禮事齊,詒讓案:文子楚臣,何必□國事齊?此於事勢亦不合。繼止文子攻鄭,皆反覆言子,冀以誡人。其後文子卒能受聽,故于時魯陽之民身不致重困于兵役,以保恤其家室,皆翟之賜也。

  史記荀卿列傳云“翟,或曰並孔子時,或曰在其後。”索隱“按別錄云:墨子書有文子,文子,子夏之弟子,問於墨子。如此,則墨子者在七十子後也。”案外傳楚語“惠王以梁與魯陽文子”,注:“ 文子,平王之孫,司馬子期子,魯陽公也。”惠王十年為魯哀公十六年,孔子方卒。又翟本書貴義篇“子墨子南遊于楚,見楚獻惠王”,楚世家無此名,是獻惠即惠王,誤衍一獻字。審是,則翟實當楚惠王時,上接孔子未卒。詒讓案:墨子之生必在孔子卒後,此說亦誤。故太史公一云並孔子時,說非無據。自班志專謂在孔子後,後人益為推衍。至如畢氏据本書稱中山諸國亡于燕、代、胡、貊之國,以中山之滅在趙惠文王四年,當周赧王二十年,則翟實六國時人,至周末猶存。愚竊以翟既與楚惠王接時,後必不能歷一百九十餘年尚未即化,此固不然也。中山諸國之亡,蓋墨子之徒續記而竄入其師之說,以貽此謬,何可依也?予故為摭其時地始末如是,以附于篇,庶覽者得以詳焉。

張惠言書墨子經說解後亦見茗柯文編

  右墨子經上、下及說,凡四篇。晉書魯勝傳云“勝注墨辯,引說就經,各附其章”,即此也。墨子書多奧言錯字,而此四篇為甚。勝注既不傳世,莫得其讀。今正其句投,通其旨要,合為二篇,略可指說,疑者闕之。

  古者楊、墨塞路,孟子辭而闢之。自孟子之後至今千七百餘年,而楊氏遂亡,墨氏書雖存,讀者蓋鮮。大哉聖賢之功,若此盛矣!墨氏之言脩身、親士,多善言,其義託之堯禹。自韓愈氏以為與聖賢同指,孔、墨必相為用。向無孟子,則後之儒者,習其說而好之者,豈少哉!老氏之言,其始也微,不得孟子之辨,而佛氏之出又絕在孟子後,是以蔓蔓延延,日熾月息,而楊、墨泯焉遂微。吾以悲老、佛之不遭孟子也。當孟子時,百家之說眾矣,而孟子獨距文編作“拒”。楊、墨。今觀墨子之書,經說、大、小取,盡同異堅白之術,蓋縱橫、名、法家,惠施、公孫龍、申、韓之屬皆出焉。然則當時諸子之說,楊、墨為統宗,孟子以為楊、墨息,而百家之學將銷歇而不足售也。獨有告子者,與墨為難,而自謂勝為仁,故孟子之書亦辯斥之。嗚呼!豈知其後復有烈于是者哉!

  墨子之言誖于理而逆于人心者,莫如非命、非樂、節葬。此三言者,偶識之士可以立折,而孟子不及者,非墨之本也。墨之本在兼愛,而兼愛者,墨之所以自固而不可破。兼愛之言曰,愛人者人亦愛之,利人者人亦利之,仁君使天下聰明耳目相為視聽,股肱畢強相為動宰,此其與聖人所以治天下者,復何以異?故凡墨氏之所以自託于堯、禹者,兼愛也。尊天、明鬼、尚同、節用者,其支流也。非命、非樂、節葬,激而不得不然者也。天下之人唯惑其兼愛之說,故雖文編有“他說之”三字。誖于理,不安于心,文編有“者”字。皆從而和文編作“則”。之不以為疑。孟子不攻其流而攻其本,不誅其說而誅其心,斷然文編無此二字。被之以無父之罪,而其說始無以自立。嗟夫!藉使墨子之書盡亡,至于今何以見孟子之辯嚴而審、簡而有要如是哉!孟子曰:“我知言。”嗚呼,此其驗矣!後之讀此書者,覽其義,則于孟子之道猶引弦以知矩乎!乾隆五十七年十二月一日,張惠言書。

   案:孫志祖讀書脞錄云“墨子經、說四篇,丁小疋與許周生互相闡繹,大有端緒。”是此四篇,又有丁、許二家校本,今未見,并志之,以俟訪錄。小疋名杰,周生名宗彥,並德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