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墨學通論第五
 

   春秋之後,道術紛歧,倡異說以名家者十餘,然惟儒墨為最盛,其相非亦最甚。墨書既非儒,儒家亦闢楊墨。楊氏晚出,復擯儒、墨而兼非之。然信從其學者少,固不能與墨抗行也。莊周曰:“兩怒必多溢惡之言。”人閒世篇。況夫樹一義以為櫫楬,而欲以易舉世之論,沿襲增益,務以相勝,則不得其平,豈非勢之所必至乎?今觀墨之非儒,固多誣妄,其於孔子,亦何傷於日月?而墨氏兼愛,固諄諄以孝慈為本,其書具在,可以勘驗。班固論墨家亦云“以孝視天下,是以尚同。”而孟子斥之,至同之無父之科,則亦少過矣。自漢以後,治教嫥一,學者咸宗孔孟,而墨氏大絀。然講學家剽竊孟荀之論,以自矜飾標識;綴文之士,習聞儒言,而莫之究察。其於墨也,多望而非之,以迄於今。學者童□治舉業,至於皓首,習斥楊墨為異端,而未有讀其書,深究其本者。是暖姝之說也,安足與論道術流別哉!今集七國以遝於漢諸子之言涉墨氏者,而殿以唐昌黎韓子讀墨子之篇,條別其說,不加平議。雖復申駮雜陳,然否錯出,然視夫望而非之者,固較然其不同也。至後世文士眾講學家之論,則不復甄錄。世之君子,有秉心敬恕,精究古今學業純駁之故者,讀墨氏之遺書,而以此篇證其離合,必有以持其是非之平矣。秦漢諸子及史傳,涉儒墨者甚夥,華文氾論,無所發明,及荀韓諸子,難節葬、兼愛之論,而未明斥墨子者,今並不錄。

  墨子之言,昭昭然為天下憂不足。夫不足,非天下之公患也,特墨子之私憂過計也。今是土之生五穀也,人善治之,則畝數盆,一歲而再獲之,楊注云“獲讀為穫”。然後瓜桃棗李,一本數以盆鼓,然後葷菜百疏以澤量,然後六畜禽獸,一而剸車,楊云“剸與專同,言一獸滿一車”。黿鼉魚鱉□鱣以時別,一而成群,然後飛鳥鳧鴈若煙海,然後昆蟲萬物生其閒,可以相食養者不可勝數也。夫天地之生物也固有餘,足以食人矣;麻葛繭絲鳥獸之羽毛齒革也,固有餘,足以衣人矣。夫有餘不足,非天下之公患也,特墨子之私憂過計也。天下之公患,亂傷之也。胡不嘗試相與求亂之者誰也?我以墨子之非樂也,則使天下亂;墨子之節用也,則使天下貧。非將墮之也,說不免焉。墨子大有天下,小有一國,將蹙然衣麤食惡,憂戚而非樂。若是則瘠,瘠則不足欲,不足欲則賞不行。墨子大有天下,小有一國,將少人徒,省官職,上功勞苦,與百姓均事業,齊功勞。若是則不威,不威則賞罰不行。賞不行,則賢者不可得而進也;罰不行,則不肖者不可得而退也。賢者不可得而進也,不肖者不可得而退也,則能不能不可得而官也。若是則萬物失宜,事變失應,上失天時,下失地利,中失人和,天下敖然,若燒若焦。楊云“敖讀為熬”。墨子雖為之衣褐帶索,嚽菽飲水,惡能足之乎?楊云“嚽與啜同”。既以伐其本,竭其原,而焦天下矣。故先王聖人為之不然。知夫為人主上者,不美不飾之不足以一民也,不富不厚之不足以管下,不威不強之不足以禁暴勝悍也,故必將撞大鐘、擊鳴鼓、吹笙竽、彈琴瑟以塞其耳;必將錭琢刻鏤、黼黻文章以塞其目;楊云“錭與彫同”。必將芻豢稻粱、五味芬芳以塞其口,然後眾人徒、備官職、漸慶賞、嚴刑罰以戒其心。使天下生民之屬,皆知己之所願欲之舉在是于也,故其賞行;楊云:“是于,猶言于是。言生民所願欲皆在于是也。說苑亦作‘是于也’。”皆知己之所畏恐之舉在是于也,故其罰威。賞行罰威,則賢者可得而進也,不肖者可得而退也,能不能可得而官也。若是則萬物得宜,事變得應,上得天時,下得地利,中得人和,則財貨渾渾如泉源,汸汸如河海,楊云“汸讀為滂,水多貌也。”暴暴如山丘,不時焚燒,無所臧之,夫天下何患乎不足也!故儒術誠行,則天下大而富使有功,楊云“大讀為泰,優泰也”。撞鐘擊鼓而和。詩曰“鐘鼓喤喤,管磬瑲瑲,降福穰穰。降福簡簡,威儀反反。既醉既飽,福祿來反”,此之謂也。謝墉云“‘管磬瑲瑲’,元刻作‘磬筦將將’。”故墨術誠行,則天下尚儉而彌貧,非鬥而日爭,楊云“墨子有非攻篇,非攻即非鬥也。”勞苦頓萃而愈無功,愀然憂戚,非樂而日不和。楊云“萃與□同”。詩曰“天方薦瘥,喪亂弘多。民言無嘉,憯莫懲嗟”,此之謂也。荀子富國篇。右難節用。

  夫樂者樂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故人不能無樂,樂則必發於聲音,形於動靜,而人之道,聲音動靜,性術之變盡是矣。故人不能不樂,樂則不能無形,形而不為道則不能無亂。先王惡其亂也,故制雅頌之聲以道之,使其聲足以樂而不流,使其文足以辨而不諰,謝墉云“禮記樂記作‘論而不息’,史記樂書作‘綸而不息’,此作‘諰’乃‘□’之訛。莊子人閒世篇‘氣息茀然’。向本作‘□’,崔本亦同。”使其曲直繁省,廉肉節奏,足以感動人之善心,謝云“‘繁省’,史記同,禮記作‘繁瘠’。”使夫邪汗之氣無由得接焉,是先王立樂之方也。而墨子非之柰何?故樂在宗廟之中,君臣上下同聽之,則莫不和敬;閨門之內父子兄弟同聽之,則莫不和親;鄉里族長之中長少同聽之,則莫不和順。故樂者審一以定和者也,比物以飾節者也,合奏以成文者也,謝云“禮記作‘節奏合以成文’,史記同。”足以率一道,足以治萬變,是先王立樂之術也。而墨子非之柰何?故聽其雅頌之聲,而志意得廣焉,執其干戚,習其俯仰屈伸,而容貌得莊焉,行其綴兆、要其節奏,而行列得正焉,進退得齊焉。故樂者,出所以征誅也,入所以揖讓也,征誅揖讓其義一也。出所以征誅,則莫不聽從,入所以揖讓,則莫不從服。故樂者天下之大齊也,中和之紀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是先王立樂之術也。而墨子非之柰何?且樂者,先王之所以飾喜也,軍旅鈇鉞者,先王之所以飾怒也。先王喜怒皆得其齊焉。謝云“禮記‘齊’作‘儕’。”是故喜而天下和之,怒而暴亂畏之。先王之道,禮樂正其盛者也。而墨子非之,故曰墨子之於道也,猶瞽之於白黑也,猶聾之於清濁也,猶之楚而北求之也。夫聲樂之入人也深,其化人也速,故先王謹為之文。樂中平則民和而不流,樂莊肅則民齊而不亂。民和齊則兵勁城固,敵國不敢嬰也,如是則百姓莫不安其處、樂其鄉,以至足其上矣。然後名聲於是白,光輝於是大,四海之民莫不願得以為師,是王者之始也。樂姚冶以險,則民流僈鄙賤矣。流僈則亂,鄙賤則爭,亂爭則兵弱城犯,敵國危之。如是,則百姓不安其處,不樂其鄉,不足其上矣。故禮樂廢而邪音起者,危削侮辱之本也。故先王貴禮樂而賤邪音,其在序官也,日修憲命,審誅賞,禁淫聲,以時順修,使夷俗邪音不敢亂雅,太師之事也。墨子曰;“樂者,聖王之所非也,而儒者為之,過也。”君子以為不然:樂者聖人之所樂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風易俗,故先王導之以禮樂而民和睦。夫民有好惡之情,而無喜怒之應則亂,先王惡其亂也,故修其行、正其樂,而天下順焉。故齊衰之服,哭泣之聲,使人之心悲;帶甲嬰□歌於行伍,使人之心傷;姚治之容,鄭、衛之音,使人之心淫;紳端章甫,舞韶歌武,使人之心莊。故君子耳不聽淫聲,目不視女色,口不出惡言,此三者君子慎之。凡姦聲感人而逆氣應之,逆氣成象而亂生焉。正聲感人而順氣應之,順氣成象而治生焉。唱和有應,善惡相象,故君子慎其所去就也。君子以鐘鼓道志,以琴瑟樂心,動以干戚,飾以羽旄,從以磬管,謝云“元刻作‘簫管’,與禮記同”。故其清明象天,其廣大象地,其俯仰周旋有似於四時。謝云“元刻‘周旋’作‘隨還’。”故樂行而志清,禮修而行成,耳目聰明,血氣和平,移風易俗,天下皆寧,莫善於樂。謝云“宋本作‘美善相樂’”。故曰樂者樂也。君子樂得其道,小人樂得其欲。以道制欲則樂而不亂,以欲忘道則惑而不樂。故樂者所以道樂也,金石絲竹所以道德也,樂行而民鄉方矣。故樂者治人之盛者也,而墨子非之。且樂也者,和之不可變者也,禮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樂合同,禮別異,禮樂之統,管乎人心矣。窮本極變,樂之情也;著誠去偽,禮之經也。墨子非之,幾遇刑也。明王已沒,莫之正也。愚者學之,危其身也。君子明樂,乃其德也。亂世惡善,不此聽也。於乎哀哉,不得成也!弟子勉學,無所營也。謝云“‘勉’,元刻作‘免’,古通用”。荀子樂論篇。右難非樂。

  墨子稱:景公問晏子以孔子而不對,又問,三皆不對。公曰:“ 以孔子語寡人者眾矣,俱以為賢人,今問子而不對,何也?”晏子曰:“嬰聞孔子之荊,知白公謀而奉之以石乞。勸下亂上,教臣弒君,非聖賢之行也?”見非儒下篇。詰之曰:楚昭王之世夫子應聘如荊,不用而反,周旋乎陳、宋、齊、衛。楚昭王卒,惠王立,十年,令尹子西乃召王孫勝以為白公。宋咸注云“史云二年,此云十年”。是時魯哀公十五年也,夫子自衛反魯居五年矣。白公立一年,然後乃謀作亂。亂作在哀公十六年秋也,夫子已卒十旬矣。墨子雖欲謗毀聖人,虛造妄言,柰此年世不相值何?墨子曰:“孔子至齊,見景公,公悅之,封之於尼谿。晏子曰:‘不可。夫儒浩居而自順,“浩”,宋本作“法”,明刻本作“浩”,與非儒篇同,今從之。立命而怠事,崇喪遂哀,盛用繁禮,其道不可以治國,其學不可以導家。’非儒篇作“眾”,此疑誤。公曰:‘善’。”見非儒下篇。詰之曰:即如此言,晏子為非儒惡禮,不欲崇喪遂哀也。察傳記,晏子之所行,未有以異於儒焉。又景公問所以為政,晏子荅以禮云,景公(一)曰:“禮其可以治乎?”晏子曰:“禮於政與天地並。”此則未有以惡於禮也。晏桓子卒,晏嬰斬衰枕草,苴絰帶杖,菅菲食粥,居於倚廬,遂哀三年。此又未有以異於儒也。若能以口非之,而躬行之,晏子所弗為。

  (一)原作“晏公”,據孔叢子詰墨篇改。

  墨子曰:“孔子怒景公之不封己,乃樹鴟夷子皮於田常之門(一)。”見非儒下篇。詰之曰:“夫樹人,為信己也。記曰‘孔子適齊,惡陳常而終不見。常病之,亦惡孔子。’交相惡而又任事,其然矣。記又曰‘陳常弒其君,孔子齋戒沐浴而朝請討之。’觀其終,不樹子皮審矣。”

  (一)原作“問”,據非儒下篇改。

  墨子曰:“孔子為魯司寇,舍公家而奉季孫。”見非儒下篇。詰之曰:“若以季孫為相,司寇統焉,奉之自法也。若附意季孫,季孫既受女樂,則孔子去之;季孫欲殺囚,則孔子赦之,非苟順之謂也。”

  墨子曰:“孔子厄於陳、蔡之閒,子路烹豚,孔子不問肉之所由來而食之;剝人之衣以沽酒,孔子不問酒之所由來而飲之。”見非儒下篇。詰之曰:“所謂厄者,沽酒無處,藜羹不粒,乏食七日,若烹豚飲酒,則何言乎厄?斯不然矣。且子路為人,勇於見義,縱有豚酒,不以義不取之可知也,又何問焉?”

  墨子曰:“孔子諸弟子,子貢、季路輔孔悝以亂衛,陽虎亂魯,佛肸以中牟叛,漆雕開形殘。”見非儒下篇。詰之曰:“如此言,衛之亂,子貢、季路為之耶?斯不待言而了矣。陽虎欲見孔子,孔子不見,何弟子之有?佛肸以中牟叛,召孔子,則有之矣,為孔子弟子,未之聞也。且漆雕開形殘,非行己之致,何傷於德哉!”

  墨子曰:“孔子相魯,齊景公患之,謂晏子曰:‘鄰有聖人,國之憂也。今孔子相魯,為之若何?’晏子對曰:‘君其勿憂。彼魯君,弱主也,孔子,聖相也。不如陰重孔子,欲以相齊,則必強諫魯君,魯君不聽,將適齊,君勿受,則孔子困矣。”今本書無。畢沅云:“疑非儒上篇佚文”。詰之曰:按如此辭,則景公、晏子畏孔子之聖也。上乃云“乃”,宋本作“而”。非聖賢之行,上下相反,若晏子悖,可也,否宋本作“不然”。則不然矣。

  墨子曰:孔子見景公,公曰:“先生素不見晏子乎?”對曰:“ 晏子事三君而得順焉,是有三心,所以不見也。”公告晏子。晏子曰:“三君皆欲其國安,是以嬰得順也。聞君子獨立不慚於影,今孔子伐樹削跡,不自以為辱,身窮陳、蔡,不自以為約。始吾望儒貴之,今則疑之。”畢云“疑非儒上篇佚文”。詰之曰:若是乎,孔子、晏子交相毀也。小人有之,君子則否。孔子曰:“靈公汙,而晏子事之以潔;莊公怯,而晏子事之以勇;景公侈,而晏子事之以儉。晏子,君子也。”梁丘據問曰:“晏子事三君而不同心,而俱順焉,仁人固多心乎?”晏子曰:“一心可以事百君,百心不可以事一君。故三君之心非一也,而嬰之心非三也。”孔子聞之曰:“小子記之!晏子以一心事三君,君子也。”如此,則孔子譽晏子,非所謂毀而不見也。景公問晏子曰:“若人之眾,則有孔子乎?”對曰:“孔子者,君子行有節者也。”晏子又曰:“盈成匡,晏子春秋外篇作“盆成适”,此疑誤。父之孝子。兄之弟弟也。其父尚為孔子門人。“尚”,晏子春秋作“嘗”,古通。門人且以為貴,則其師亦不賤矣。”是則晏子亦譽孔子可知也。夫德之不修,己之罪也,不幸而屈於人,己之命也。伐樹削跡,絕糧七日,何約乎哉!明刻本作“故”,據宋本正。若晏子以此而疑儒,則晏子亦不足賢矣。

  墨子曰:景公祭路寢,聞哭聲,問梁丘據,對曰:“魯孔子之徒也。其母死,服喪三年,“喪”,宋本作“哀”。哭泣甚哀。”公曰:“豈不可哉?”晏子曰:“古者聖人非不能也,而不為者,知其無補於死者,而深害生事故也。”畢云“疑非儒上篇佚文”。詰之曰:墨子欲以親死不服,三日哭而已,於意安者,卒自行之,空用晏子為引,而同乎己,適證其非耳。且晏子服父禮,則無緣非行禮者也。曹明問子魚曰:“觀子詰墨者之辭,事義相反,墨者妄矣。假使墨者復起,對之乎?”荅曰:“苟得其理,雖百墨,吾益明白焉。失其正,雖一人,猶不能當前也。墨子之所引者,矯晏子,晏子之善吾先君,先君之善晏子,其事庸盡乎?”曹明曰:“可得聞諸?”子魚曰:“ 昔齊景公問晏子曰:‘吾欲善治,可以伯諸侯乎?’“伯”,明刻作“霸”,今從宋本。對曰:‘官未具也。臣亟以聞,而君未肯然也。臣聞孔子聖人,然猶居處□惰,廉隅不修,則原憲季羔侍;氣鬱而疾,宋本作“一食血氣不休”,今從明刻本,與晏子春秋內篇問上合。志意不通,則仲由卜商侍;德不盛,行不勤,則顏、閔、冉、雍侍。今君之朝臣萬人,立車千乘,不善之政加於下民者眾矣,未能以聞者。臣故曰:官未備也。’此又晏子之善孔子者也。子曰:‘晏平仲善與人交,久而敬之。’此又孔子之貴晏子者也。”曹明曰:“吾始謂墨子可疑,今則決妄不疑矣。”孔叢子詰墨篇。 右難非儒。

  三年之喪,是強人所不及,而以偽輔情也。三月之服,是絕哀而迫切之性也。夫儒墨不原人情之終始,而務以行相反之制。淮南子齊俗訓。高注云“三月之服,夏后氏之禮。” 右難節葬

  聖賢之業,皆以薄葬省用為務。然而世尚厚葬,有奢泰之失者,儒家論不明,墨家議之非故也。墨家之議右鬼,以為人死輒為神鬼,而有知能,形而害人,故引杜伯之類以為效驗。儒家不從,以為死人無知,不能為鬼,然而賻祭備物者,示不負死以觀生也。陸賈依儒家而說,故其立語不肯明處。劉子政舉薄葬之奏,務欲省用,不能極論。是以世俗內持狐疑之議,外聞杜伯之類,又見病且終者,墓中死人來與相見,故遂信是。謂死如生,閔死獨葬,魂孤無副,丘墓閉藏,穀物乏匱,故作偶人,以侍尸柩,多藏食物,以歆精魂。積浸流至,或破家盡業以充死棺,殺人以殉葬,以快生意,非知其內無益,而奢侈之心外相慕也。以為死人有知,與生人無以異。孔子非之,而亦無以定實。然而陸賈之論,兩無所處。劉子政奏亦不能明儒家無知之驗,墨家有知之故。事莫明於有效,論莫定於有證,空言虛語,雖得道心,人猶不信。是以世俗輕愚信禍福者,畏死不懼義,重死不顧生,竭財以事神,空家以送終。辯士文人有效驗,若墨家之以杜伯為據。則死無知之實可明,薄葬省財之教可立也。今墨家非儒,儒家非墨,各有所持,故乖不合,業難齊同,故二家爭論。世無祭祀復生之人,故死生之義未有所定。實者死人闇昧,與人殊途,其實荒忽,難得深知。有知無知之情不可定,為鬼之實不可是。通人知士雖博覽古今,窺涉百家,條入葉貫,不能審知。唯聖心賢意,方比物類,為能實之。夫論不留精澄意,苟以外效立事是非,信聞見於外,不詮訂於內,是用耳目論,不以心意議也。夫以耳目論,則以虛象為言;虛象效,則以實事為非。是故是非者,不徒耳目,必開心意。墨議不以心而原物,苟信聞見,則雖效驗章明,猶為失實。失實之議難以教,雖得愚民之欲,不合知者之心。喪物索用無益於世,此蓋墨術所以不傳也。墨家之議,自違其術,其薄葬而又右鬼。右鬼引效,以杜伯為驗。杜伯死人,如謂杜伯為鬼,則夫死者審有知,如有知而薄葬之,是怒死人也。情欲厚而惡薄,以薄受死者之責,雖右鬼,其何益哉?如以鬼非死人,則其信杜伯非也;如以鬼是死人,則其薄葬非也。術用乖錯,首尾相違,故以為非,非與是不明,皆不可行。王充論衡薄葬篇。 右難明鬼節葬。

  儒家之宗孔子也,墨家之祖墨翟也。且案儒道傳而墨法廢者,儒之道義可為,而墨之法議難從也。何以驗之?墨家薄葬右鬼,道乖相反,違其實宜以難從也。乖違如何?使鬼非死人之精也,右之未可知;今墨家謂鬼審人之精也,厚其精而薄其屍,此於其神厚而於其體薄也,薄厚不相勝,華實不相副,則怒而降禍,雖有其鬼,終以死恨。人情欲厚惡薄,神心猶然,用墨子之法事鬼求福,福罕至而禍常來也。以一況百,而墨家為法,皆若此類也。廢而不傳,蓋有以也。論衡案書篇。 右難明鬼。

  墨子貴兼,孔子貴公,皇子貴衷,田子貴均,列子貴虛,料子貴別,囿其學之相非也,數世矣而已。何焯校云“‘而’下疑脫‘不’字。”皆弇於私也。爾雅釋詁邢昺疏引尸子廣澤篇、呂氏春秋不二篇云“老耽貴柔,孔子貴仁,墨翟貴廉,關尹貴清,子列子貴虛,陳駢貴齊,陽生貴已,孫臏貴勢,王廖貴先,兒良貴後。”案:呂覽云:“墨子貴廉。”“廉”疑即“兼”之借字。

  孟子曰“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孟子滕文公上篇。孟子曰“墨子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告子下篇。

  不侈於後世,不靡於萬物,不暉於數度,釋文云“‘暉’,崔本作‘渾’。”以繩墨自矯而備世之急,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墨翟、禽滑釐聞其風而說之,“說”,成玄英本作“悅”。為之大過,“大”,成本作“太”。己之大順。釋文云“‘順’或作‘循’。”案:成本作“循”。疏云“循,順也”。作為非樂,命之曰節用;生不歌,死無服。墨子氾愛兼利而非鬥,其道不怒;又好學而博,不異,不與先王同,毀古之禮樂。黃帝有咸池,堯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湯有大濩,文王有辟雍之樂,武王、周公作武。古之喪禮,貴賤有儀,上下有等,天子棺槨七重,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今墨子獨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無槨,以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愛人;以此自行,固不愛己。未敗墨子道,釋文云“‘敗’或作為‘毀’。墨子是一家之正,故不可以為敗也。崔云:未壞其道。”雖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樂而非樂,是果類乎?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郭注云“觳,無潤也”。使人憂,使人悲,其行難為也,恐其不可以為聖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雖獨能任,柰天下何!離於天下,其去王也遠矣。墨子稱道曰:“昔者成本無“者”字。禹之湮洪水,決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川三百,支川三千,釋文云“‘支川’,本或作‘支流’”。小者無數。禹親自操橐耜而九雜天下之川,腓無胈,脛無毛,沐甚雨,櫛疾風,置萬國。禹大聖也,而形勞天下也如此。”釋文“橐”作“槁”。云:“‘槁’,舊古考反。崔郭音託,字則應作‘橐’。崔云‘囊也’。司馬云:‘盛土器也。’‘九’音鳩,本亦作‘鳩’,聚也。‘雜’,本或作‘□’,音同。崔云‘所治非一,故曰雜也’。崔本‘甚’作‘湛’,音淫”。詒讓案:此當從“橐”為是,釋文本非,成本亦作“橐”,疏同。司馬義又云“舟楫往來,九州雜易。又解:凡經九度,言九雜也。又本作鳩者,言鳩雜川谷以導江河也。”案:九雜猶言九□也,成引一解云“經九度”者是也。諸說並未得其恉。使後世之墨者,多以裘褐為衣,以跂蹻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為極,釋文云“李云‘麻日屩,木日屐。’屐與跂同,屩與蹻同。”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謂墨。”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獲、己齒、鄧陵子之屬,俱誦墨經,而倍譎不同,相謂別墨;以堅白同異之辯相訾,以觭偶不仵之辭相應;以巨子為聖人,釋文云“‘巨’子,向、崔本作‘鉅’。”皆願為之尸,冀得為其後世,至今不決。墨翟禽滑釐之意則是,其行則非也。將使後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無胈,脛無毛,相進而已矣。亂之上也,治之下也。雖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將求之不得也,雖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莊子天下篇。駢於辯者,纍瓦結繩竄句,遊心於堅白同異之閒,而敝跬譽無用之言非乎?而楊墨是已。莊子駢拇篇。不知壹天下、建國家之權稱,上功用、大儉約而僈差等,曾不足以容辨異、縣君臣。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眾,是墨翟、宋鈃也。荀子非十二子篇。今以一人兼聽天下,日有餘而治不足者,使人為之也。大有天下,小有一國,必自為之然後可,則勞苦耗□莫甚焉。如是,則雖臧獲不肯與天子易埶業。以是縣天下,一四海,何故必自為之?為之者,役夫之道也,墨子之說也。論德使能而官施之者,聖王之道也,儒之所謹守也。荀子王霸篇。

  墨子有見於齊,無見於畸;楊注云“畸,謂不齊也。墨子著書有上同、兼愛,是見齊而不見畸也。”有齊而無畸,則政令不施。楊注云:“夫施政令所以治不齊者,若上同,則政令何施也?”荀子天論篇。

  墨子蔽於用而不知文,楊注云:“欲使上下勤力,股無胈、脛無毛,而不知貴賤等級之文飾也。”宋子蔽於欲而不知得,慎子蔽於法而不知賢,申子蔽於埶而不知知。楊云“下知音智”。惠子蔽於辭而不知實,莊子蔽於天而不知人。故由用謂之道盡利矣,楊云“由,從也。若由於用,則天下之道無復仁義,皆盡於求利也。”由俗謂之道盡嗛矣,楊云“‘俗’當為‘欲’,‘嗛’與‘慊’同,快也。”由法謂之道盡數矣,由埶謂之道盡便矣,由辭謂之道盡論矣,由天謂之道盡因矣:此數具者,皆道之一隅也。夫道者,體常而盡變,一隅不足以舉之。曲知之人,觀於道之一隅而未之能識也;故以為足而飾之,內以自亂,外以惑人,上以蔽下,下以蔽上,此蔽塞之禍也。荀子解蔽篇。

  世之顯學,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張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顏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道藏本“良”作“梁”,聖賢群輔錄同,今從宋本。良、梁字通。有孫氏之儒,顧廣圻云“即荀卿。”案:顧說是也。群輔錄作“公孫氏”,疑不足據。有樂正氏之儒。自墨子之死也,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夫氏之墨,有鄧陵氏之墨。故孔墨之後,儒分為八,墨離為三,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謂真孔墨。孔墨不可復生,將誰使定世之學乎?孔子、墨子俱道堯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謂真堯舜。堯舜不復生,將誰使定儒墨之誠乎:殷周七百餘歲,虞夏二千餘歲,而不能定儒墨之真,今乃欲審堯舜之道於三千歲之前,意者其不可必乎!無參驗而必之者,愚也;弗能必而據之者,誣也。故明據先王,必定堯舜者,非愚則誣也。愚誣之學,雜反之行,明主弗受也。墨者之葬也,冬日冬服,夏日夏服,桐棺三寸,服喪三月,世主以為儉而禮之。“主”字舊本脫,今據盧文弨、顧廣圻校補。儒者破家而葬,服喪三年,大毀扶杖,世主以為孝而禮之。夫是墨子之儉,將非孔子之侈也;是孔子之孝,將非墨子之戾也。今孝戾、侈儉俱在儒墨,而上兼禮之。韓非子顯學篇。

  夫弦歌鼓舞以為樂,盤旋揖讓以脩禮,厚葬久喪以送死,孔子之所立也,而墨子非之。兼愛尚宋本作“上”。賢,右鬼非命,墨子之所立也,而楊子非之。淮南子氾論訓。

  墨子學儒者之業,受孔子之術,以為其禮煩擾而不悅,許注云:“悅,易也”。王念孫云“當為侻”。厚葬靡財而貧民,服傷生而害事,王云“當云‘久服’,此脫‘久’字。”故背周道而用夏政。禹之時,天下大水,禹身執虆臿,今本訛“垂”,據宋本正。以為民先,剔河而道九岐,鑿江而通九路,辟五湖而定東海,當此之時,燒不暇撌,擩不給扢,死陵者葬陵,死澤者葬澤,故節財薄葬閑宋本作為“閒”。服生焉。淮南子要略。

  蓋墨翟宋之大夫,善守禦,為節用。或曰並孔子時,或曰在其後。史記孟子荀卿傳。

  墨者儉而難遵,是以其事不可偏循。然其彊本節用,不可廢也。墨者亦尚堯舜道,言其德行,曰:“堂高三尺,土階三等,茅茨不翦,采椽不刮;食土簋,集解“徐廣曰:一作□。”啜土刑,糲粱之食,藜藿之羹;夏日葛衣,冬日鹿裘。其送死,桐棺三寸,舉音不盡其哀,教喪禮,必以此為萬民之率。使天下法若此,則尊卑無別也。夫世異時移,事業不必同,故曰儉而難遵。要曰彊本節用,則人給家足之道也,此墨子之所長,雖百家弗能廢也。史記自序司馬談論六家要指。

  儒譏墨以上同、兼愛、上賢、明鬼,而孔子畏大人,居是邦不非其大夫,春秋譏專臣,不上同哉?孔子泛愛親仁,以博施濟眾為聖,不兼愛哉?孔子賢賢,以四科進褒弟子,疾沒世而名不稱,不上賢哉?孔子祭如在,譏祭如不祭者,曰:“我祭則受福”,不明鬼哉?儒墨同是堯舜,同非桀紂,同修身正心以治天下國家,奚不相悅如是哉?余以為辯生於末學,各務售其師之說,非二師之道本然也。孔子必用墨子,墨子必用孔子,不相用不足為孔墨。韓愈昌黎集讀墨子。 右通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