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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五條
 



  權,所以別輕重也。凡此重彼輕,千古不易者,常也,常則顯然共見其千古不易之重輕;而重者於是乎輕,輕者於是乎重,變也,變則非智之盡,能辨察事情而準,不足以知之。論語曰:「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蓋同一所學之事,試問何為而學,其志有去道甚遠者矣,求祿利聲名者是也,故「未可與適道」;道責於身,不使差謬,而觀其守道,能不見奪者寡矣,故「未可與立」;雖守道卓然,知常而不知變,由精義未深,所以增益其心知之明使全乎聖智者,未之盡也,故「未可與權。」孟子之闢楊墨也,曰:「楊、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說誣民,充塞仁義也;仁義充塞,則率獸食人,人將相食。今人讀其書,孰知所謂「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者安在哉!孟子又曰:「楊子取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墨子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子莫執中,執中為近之,執中無權,猶執一也。所惡執一者,為其賊道也,舉一而廢百也。」今人讀其書,孰知「無權」之故,「舉一而廢百」之為害至鉅哉!孟子道性善,於告子言「以人性為仁義」,則曰「率天下之人而禍仁義」,今人讀其書,又孰知性之不可不明,「戕賊人以為仁義」之禍何如哉!老聃、莊周「無欲」之說,及後之釋氏所謂「空寂」,能脫然不以形體之養與有形之生死累其小,而獨私其所渭「長生久視」,所謂「不生不滅」者,於人物一視而同用其慈,蓋合楊、墨之說以為說。由其自私,雖拔一毛可以利天下,不為;由其外形體,溥慈愛,雖摩頂放踵以利天下,為之。宋儒程子、朱子,易老、莊、釋氏之所私者而貴理,易彼之外形體者而咎氣質;其所謂理,依然「如有物焉宅於心」。於是辨乎理欲之分,謂「不出於理則出於欲,不出於欲則出於理」,雖視人之饑寒號呼,男女哀怨,以至垂死冀生,無非人欲,空指一絕情欲之感者為天理之本然,存之於心。及其應事,幸而偶中,非曲體事情,求如此以安之也;不幸而事情未明,執其意見,方自信天理非人欲,而小之一人受其禍,大之天下國家受其禍,徒以不出於欲,遂莫之或寤也。凡以為「理宅於心」,「不出於欲則出於理」者,未有不以意見為理而禍天下者也。人之患,有私有蔽;私出於情欲,蔽出於心知。無私,仁也;不蔽,智也;非絕情欲以為仁,去心知以為智也。是故聖賢之道,無私而非無欲;老、莊、釋氏,無欲而非無私;彼以無欲成其自私者也;此以無私通天下之情,遂天下之欲者也。凡異說皆主於無欲,不求無蔽;重行,不先重知。人見其篤行也,無欲也,故莫不尊信之。聖賢之學,由博學、審問、慎思、明辨而後篤行,則行者,行其人倫日用之不蔽者也,非如彼之舍人倫日用,以無欲為能篤行也。人倫日用,聖人以通天下之情,遂天下之欲,權之而分理不爽,是謂理。宋儒乃曰「人欲所蔽」,故不出於欲,則自信無蔽。古今不乏嚴氣正性、疾惡如讎之人,是其所是,非其所非;執顯然共見之重輕,實不知有時權之而重者於是乎輕,輕者於是乎重。其是非輕重一誤,天下受其禍而不可救。豈人欲蔽之也哉?自信之理非理也。然則孟子言「執中無權」,至後儒又增一「執理無權」者矣。

  問﹕宋儒亦知就事物求理也,特因先人於釋氏,轉其所指為神識者以指理,故視理「如有物焉」,不徒曰「事物之理」,而曰「理散在事物」。事物之理,必就事物剖析至微而後理得;理散在事物,於是冥心求理,謂「一本萬殊」,謂「放之則彌六合,卷之則退藏於密」,實從釋氏所云「偏見俱該法界,收攝在一微塵」者比類得之。既冥心求理,以為得其體之一矣;故自信無欲則謂之理,雖意見之偏,亦曰「出於理不出於欲」。徒以理為「如有物焉」,則不以為一理而不可;而事必有理,隨事不同,故又言「心具眾理,應萬事」;心具之而出之,非意見固無可以當此者耳。況眾理畢具於心,則一事之來,心出一理應之;易一事焉,又必易一理應之;至百千萬億,莫知紀極。心既畢具,宜可指數;其為一,為不勝指數,必又有說,故云「理一分殊」。然則論語兩言「以一貫之」,朱子於語曾子者,釋之云:「聖人之心,渾然一理;而泛應曲當,用各不同;曾子於其用處,蓋已隨事精察而力行之,但未知其體之一耳。」此解亦必失之。二章之本義,可得聞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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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曰:「一以貫之」,非言「以一貫之」也。道有下學上達之殊致,學有識其跡與精於道之異趨;「吾道一以貫之」,言上達之道即下學之道也;「予一以貫之」,不曰「予學」,蒙上省文,言精於道,則心之所通,不假於紛然識其跡也。中庸曰:「(中)〔忠〕恕違道不遠。」孟子曰:「強恕而行,求仁莫近焉。」蓋人能出於己者必忠,施於人者以恕,行事如此,雖有差失,亦少矣。凡未至乎聖人,未可語於仁,未能無憾於禮義,如其才質所及,心知所明,謂之忠恕可也。聖人仁且智,其見之行事,無非仁,無非禮義,忠恕不足以名之,然而非有他也,忠恕至斯而極也。故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而已矣」者,不足之辟,亦無更端之辭。】下學而上達,然後能言此。論語曰:「多聞闕疑,慎言其餘;多見闕殆,慎行其餘。」又曰:「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知之次也。」又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是不廢多學而識矣。然聞見不可不廣,而務在能明於心。一事豁然,使無餘蘊,更一事而亦如是,久之,心知之明,進於聖智,雖未學之事,豈足以窮其智哉!易曰:「精義入神,以致用也。」又曰:「智周乎萬物而道濟天下,故不過。」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源。」凡此,皆精於道之謂也。心精於道,全乎聖智,自無弗貫通,非多學而識所能盡;苟徒識其跡,將日逐於多,適見不足。易又曰:「天下同歸而殊塗,一致而百慮,天下何思何慮!」「同歸」,如歸於仁至義盡是也;「殊塗」,如事情之各區以別是也;「一致」,如心知之明盡乎聖智是也;

  「百慮」,如因物而通其則是也。孟子曰:「博學而詳說之,將以反說約也。」「約」謂得其至當;又曰:「守約而施博者,善道也;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約謂修其身。六經、孔、孟之書,語行之約,務在修身而已,語知之約,致其心之明而已;未有空指一而使人知之求之者。致其心之明,自能權度事情,無幾微差失,又焉用知一求一哉?

  問:論語言「克己復禮為仁」,朱子釋之云:「己,謂身之私欲;禮者,天理之節文。」又云:「心之全德,莫非天理,而亦不能不壞於人欲。」蓋與其所謂「人生以後此理墮在形氣中」者互相發明。老、莊、釋氏,無欲而非無私;聖賢之道,無私而非無欲;謂之「私欲」,則聖賢固無之。然如顏子之賢,不可謂其不能勝私欲矣,豈顏子猶壞於私徒邪?況下文之言「為仁由己」何以知「克己」之「己」不與下同?此章之外,亦絕不聞「私欲」而稱之曰「己」者。朱子又云:「為仁由己,而非他人所能與。」在「語之而不惰」者,豈容加此贅文以策勵之!其失解審矣。然則此章之解,可得聞歟?

  曰:克己復禮之為仁,以「己」對「天下」言也。禮者,至當不易之則,故曰,「動容周旋中禮,盛德之至也。」凡意見少偏,德性未純,皆己與天下阻隔之端;能克己以還其至當不易之則,斯不隔於天下,故曰,「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然又非取決於天下乃斷之為仁也,斷之為仁,實取決於己,不取決於人,故曰,「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自非聖人,未易語於意見不偏,德性純粹;至意見不偏,德性純粹,動皆中禮矣。就一身舉之,有視,有聽,有言,有動,四者勿使爽失於禮,與「動容周旋中禮」,分安、勉而已。聖人之言,無非使人求其至當以見之行;求其至當,即先務於知也。凡去私不求去蔽,重行不先重知,非聖學也。孟子曰:「執中無權,猶執一也。」權,所以別輕重;謂心之明,至於辨察事情而準,故曰「權」,學至是,一以貫之矣,意見之偏除矣。

  問:孟子闢楊、墨,韓退之闢老、釋,今子於宋以來儒書之言,多辭而闢之,何也?

  曰:言之深入人心者,其禍於人也大而莫之能覺也;苟莫之能覺也,吾不知民受其禍之所終極。彼楊、墨者,當孟子之時,以為聖人賢人者也;老、釋者,世以為聖人所不及者也;論其人,彼各行所知,卓乎同於躬行君子,是以天下尊而信之。而孟子、韓子不能已於與辨,為其言入人心深,禍於人大也。豈尋常一名一物之訛舛比哉!孟子答公孫丑問「知言」曰:「詖辭知其所蔽,淫辭知其所陷,邪辭知其所離,遁辭知其所窮。生於其心,害於其政;發於其政,害於其事。聖人復起,必從吾言矣。」答公都子問「外人皆稱夫子好辯」曰:「邪說者不得作。作於其心,害於其事;作於其事,害於其政。聖人復起,不易吾言矣。」孟子兩言「聖人復起」,誠見夫詖辭邪說之深入人心,必害於事,害於政,天下被其禍而莫之能覺也。使不然,則楊、墨、告子其人,彼各行所知,固卓乎同於躬行君子,天下尊而信之,孟子胡以惡之哉?楊朱哭衢途,彼且悲求諸外者歧而又歧;墨翟之歎染絲,彼且悲人之受染,失其本性。老、釋之學,則皆貴於「抱一」,貴於「無欲」;宋以來儒者,蓋以理(之說)〔說之〕。其辨乎理欲,猶之執中無權;舉凡飢寒愁怨,飲食男女、常情隱曲之感,則名之曰「人欲」,故終其身見欲之難制;其所謂「存理」,空有理之名,究不過絕情欲之感耳。何以能絕?曰「主一無適」,此即老氏之「抱一」「無欲」,故周子以一為學聖之要,且明中曰,「一者,無欲也」。天下必無舍生養之道而得存者,凡事為皆有於欲,無欲則無為矣;有欲而後有為,有為而歸於至當不可易之謂理;無欲無為又焉有理!老、莊、釋氏主於無欲無為,故不言理;聖人務在有欲有為之咸得理。是故君子亦無私而已矣,不貴無欲。君子使欲出於正,不出於邪,不必無飢寒愁怨、飲食男女、常情隱曲之感,於是讒說誣辭,反得刻議君子而罪之,此理欲之辨使君子無完行者,為禍如是也。以無欲然後君子,而小人之為小人也,依然行其貪邪;獨執此以為君子者,謂「不出於理則出於欲,不出於欲則出於理」,其言理也,「如有物焉,得於天而具於心」,於是未有不以意見為理之君子;且自信不出於欲,則曰「心無愧怍」夫古人所謂不愧不怍者,豈此之謂乎!不寤意見多偏之不可以理名,而持之必堅;意見所非,則謂其人自絕於理:此理欲之辨,適成忍而殘殺之具,為禍又如是也。夫堯、舜之憂四海困窮,文王之視民如傷,何一非為民謀其人欲之事!惟順而導之,使歸於善。今既截然分理欲為二,治己以不出於欲為理,治人亦必以不出於欲為理,舉凡民之飢寒愁怨、飲食男女、常情隱曲之感,咸視為人欲之甚輕者矣。輕其所輕,乃「吾重天理也,公義也」,言雖美,而用之治人,則禍其人。至於下以欺偽應乎上,則曰「人之不善」,胡弗思聖人體民之情,遂民之欲,不待告以天理公義,而人易免於罪戾者之有道也!孟子於「民之放辟邪侈無不為以陷於罪」,猶曰「是罔民也」;又曰「救死而恐不贍,奚暇治禮義」!

  古之言理也,就人之情欲求之,使之無疵之為理;今之言理也,離人之情欲求之,使之忍而不顧之為理。此理欲之辨,適以窮天下之人盡轉移為欺偽之人,為禍何可勝言也哉!其所謂欲,乃帝王之所盡心於民;其所謂理,非古聖賢之所謂理;蓋雜乎老、釋之言以為言,是以弊必至此也。然宋以來儒者皆力破老、釋,不自知雜襲其言而一一傅合於經,遂曰六經、孔、孟之言;其惑人也易而破之也難,數百年於玆矣。人心所知,皆彼之言,不復知其異於六經、孔、孟之言矣;世又以躬行實踐之儒,信焉不疑。夫楊、墨、老、釋,皆躬行實踐,勸善懲惡,救人心,贊治化,天下尊而信之,帝王因尊而信之者也。孟子、韓子闢之於前,聞孟子、韓子之說,人始知其與聖人異而究不知其所以異。至宋以來儒書之言,人咸曰:「是與聖人同也;辨之,是欲立異也。」此如嬰兒中路失其父母,他人子之而為其父母,既長,不復能知他人之非其父母,雖告以親父母而決為非也,而怒其告者,故曰「破之也難」。嗚呼,使非害於事、害於政以禍人,方將敬其為人,而又何惡也!惡之者,為人心懼也。校注中華本於「以」字下注曰:「疑脫『至』字。」中華本注曰﹕「『乃』下疑脫『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