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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上
 



  大道無形,稱器有名。名也者,正形者也。形正由名,則名不可差。故仲尼云: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則言不順也。大道不稱,眾有必名。生于不稱,則群形自得其方圓。名生于方圓,則眾名得其所稱也。大道治者,則名、法、儒、墨自廢。以名、法、儒、墨治者,則不得離道。老子曰:道者,萬物之奧,善人之寶。不善人之所寶,是道治者,謂之善人。藉名、法、儒、墨者,謂之不善人。善人之與不善人,名分(扶問切)日離,不待審察而得也。道不足以治則用法,法不足以治則用術,術不足以治則用權,權不足以治則用勢。勢用則反權,權用則反術,術用則反法,法用則反道,道用則無為而自治。故窮則徼(吉弔切)終,徼終則反始,始終相襲,無窮極也。有形者必有名,有名者未必有形。形而不名,未必失其方圓白黑之實。名而不可不尋,名以檢其差,故亦有名以檢形。形以定名,名以定事,事以檢名,察其所以然,則形名之與事物,無所隱其理矣。

  名有三科,法有四呈。一曰命物之名,方圓白黑是也。二曰毀譽之名,善惡貴賤是也。三曰況謂之名,賢愚愛憎是也。一曰不變之法,君臣上下是也。二曰齊俗之法,能鄙同異是也。三曰治眾之法,慶賞刑罰是也。四曰平準之法,律度權量是也。

  術者,人君之所密用,群下不可妄窺。勢者,制法之利器,群下不可妄為。人君有術,而使群下得窺非術之奧者。有勢,使群下得為非勢之重者。大要在乎先正名分,使不相侵雜。然後術可祕,勢可專。名者,名形者也。形者,應名者也。然形非正名也,名非正形也,則形之與名,居然別矣。不可相亂,亦不可相無。無名,故大道無稱。有名,故名以正形。今萬物具存,不以名正之則亂。萬名具列,不以形應之則乖。故形名者,不可不正也。善名命善,惡名命惡。故善有善名,惡有惡名。聖賢仁智,命善者也。頑嚚(魚巾切)凶愚,命惡者也。今即聖賢仁智之名,以求聖賢仁智之實。未之或盡也,即頑嚚凶愚之名。以求頑嚚凶愚之實,亦未或盡也。使善惡盡然有分,雖未能盡物之實。猶不患其差也,故曰名不可不辯也。名稱者,別彼此而檢虛實者也。自古至今,莫不用此而得,用彼而失。失者,由名分混。得者,由名分察。今親賢而疏不肖,賞善而罰惡。賢不肖善惡之名宜在彼,親疏賞罰之稱宜屬我。我之與彼,又復一名,名之察者也。名賢不肖為親疏,名善惡為賞罰。合彼我之一稱而不別之,名之混者也。故曰名稱者,不可不察也。語曰:好(虛到切)牛。又曰:不可不察也。好則物之通稱,牛則物之定形。以通稱隨定形,不可窮極者也。設復言好馬,則復連于馬矣。則好所通無方也,設復言好人。則彼屬于人也,則好非人。人非好也,則好牛好馬好人之名自離矣。故曰:名分不可相亂也,五色、五聲、五臭、五味凡四類,自然存焉天地之間而不期為人用。人必用之,終身各有好惡而不能辯其名分。名宜屬彼,分宜屬我。我愛白而憎黑,韻商而舍徵,好膻而惡焦,嗜甘而逆苦。白黑、商徵、膻焦、甘苦、彼之名也,愛憎、韻舍、好惡、嗜逆、我之分也。定此名分,則萬事不亂也。故人以度審長短,以量受多少,以衡平輕重,以律均清濁,以名稽虛實,以法定治亂,以簡治煩惑,以易御險難,以萬事皆歸于一,百度皆準于法。歸一者,簡之至,準法者,易之極。如此,頑嚚聾瞽,可以察慧聰明。同其治也,天下萬事,不可備能,責其備能于一人,則賢聖其猶病諸。設一人能備天下之事能,左右前後之宜,遠近遲疾之間,必有不兼者焉。苟有不兼,于治闕矣。全治而無闕者,大小多少,各當(丁浪切)其分。農商工仕,不易其業。老農長商,習工舊士,莫不存焉,則處上者何事哉。故有理而無益于治者,君子弗言。有能而無益于事者,君子弗為。君子非樂有言,有益于治。不得不言,君子非樂有為。有益于事,不得不為。故所言者,不出于名法權術。所為者,不出于農稼軍陣。周務而巳,故明主不為治外之理,小人必言事外之能。小人亦知言損于治,而不能不言。小人亦知能損於事,而不能不為。故所言者,極于儒墨是非之辯。所為者,極于堅偽偏抗(口浪切)之行。求名而巳,故明主誅之。

  古語曰:不知無害于君子,知之無損于小人。工匠不能,無害于巧。君子不知,無害于治,此信矣。為善使人不能得從,此獨善也。為巧使人不能得從,此獨巧也。未盡善巧之理,為善與眾行之,為巧與眾能之,此善之善者,巧之巧者也。所貴聖人之治,不貴其獨治,貴其能與眾共治,貴工倕(音垂)之巧,不貴其獨巧,貴其能與眾共巧也。今世之人,行欲獨賢,事欲獨能,辯欲出群,勇欲絕眾,獨行之賢,不足以成化。獨能之事,不足以周務。出群之辯,不可為戶說。絕眾之勇,不可與征陣。凡此四者,亂之所由生。是以聖人,任道以夷其險,立法以理其差。使賢愚不相棄,能鄙不相遺,能鄙不相遺,則能鄙齊功。賢愚不相棄,則賢愚等慮。此至治之術也,名定則物不競,分(夫問切)明則私不行。物不競,非無心。由名定,故無所措其心。私不行,非無欲。由分明,故無所措其欲。然則心欲人人有之,而得同于無心無欲者,制之有道也。

  田駢(蒲眠切)曰:天下之士,莫肯處其門庭。臣其妻子,必遊宦諸侯之朝者,利引之也。遊于諸侯之朝,皆志為卿大夫,而不擬于諸侯者,名限之也。彭蒙曰:雉兔在野,眾人逐之,分未定也。雞豕滿市,莫有志者,分定故也。物奢則仁智相屈,分定則貪鄙不爭。圓者之轉,非能轉而轉,不得不轉也。方者之止,非能止而止,不得不止也。因圓之自轉,使不得止。因方之自止,使不得轉。何苦物之失分。故因賢者之有用,使不得不用,因愚者之無用,使不得用。用與不用,皆非我用。因彼所用,與不可用,而自得其用,奚患物之亂乎。物皆不能自能,不知自知,智非能智而智,愚非能愚而愚,好非能好而好,醜非能醜而醜。夫不能自能,不知自知,則智好何所貴,愚醜何所賤,則智不能得夸愚。好不能得嗤醜,此為得之道也。道行于世,則貧賤者不怨。富貴者不驕,愚弱者不懾,(質涉切)智勇者不陵,定于分也。法行于世,則貧賤者不敢怨富貴,富貴者不敢陵貧賤,愚弱者不敢冀智勇,智勇者不敢鄙愚弱,此法之不及道也。

  世之所貴,同而貴之謂之俗。世之所用,同而用之謂之物。苟違于人,俗所不與。苟忮(支義切)于眾,俗所共去。故心皆殊而為行若一,所好各異而資用必同,此俗之所齊,物之所飾,故所齊不可不慎,所飾不可不擇。昔齊桓好(許浩切)衣紫,闔境不鬻異采。楚莊愛細腰,一國皆有饑色。上之所以率下,乃治亂之所由也。故俗苟沴,必為治以矯之。物苟溢,必立制以檢之。累(力偽切)于俗,飾于物者,不可與為治矣。昔晉國苦奢,文公以儉矯之。乃衣不重帛,食不異肉,無幾時,人皆大布之衣,脫粟之飯。越王句踐,謀報吳,欲人之勇,路逢怒蛙而軾之。比及數年,民無長幼,臨敵雖湯火不避。居上者之難,如此之驗,聖王知人情之易動,故作樂以和之。制禮以節之,在下者不得用其私。故禮樂獨行,禮樂獨行,則私欲寢廢。私欲寢廢,則遭賢之與遭愚均矣。若使遭賢則治,遭愚則亂,是治亂係于賢愚,不係于禮樂,是聖人之術,與聖主而俱歿。

  治世之法,逮易世而莫用,則亂多而治寡。亂多而治寡,則賢無所貴,愚無所賤矣。處名位雖不肖下愚,物不疏(音疏)己,親疏係乎勢利,不係于不肖與仁賢。吾亦不敢據以為天理,以為地勢之自然者爾。今天地之間,不肖實眾,仁賢實寡。趨利之情,不肖持厚,廉恥之情,仁賢偏多。今以禮義招仁賢,所得仁賢者,萬不一焉。以名利招不肖,所得不肖者,觸地是焉。故曰禮義成君子,君子未必須禮義,名利治小人,小人不可無名利。慶賞刑罰,君事也。守職效能,臣業也。君科功黜陟,故有慶賞刑罰。臣各慎所務,故有守職效能。君不可與臣業,臣不可侵君事。上下不相侵與,謂之名正。名正而法順也,接萬物使分別,海內使不雜,見侮不辱,見推不矜,禁暴息兵,救世之鬥,此仁君之德,可以為主矣。守職分使不亂,慎所任而無私。饑飽一心,毀譽同慮。賞亦不忘,罰亦不怨。此居下之節,可為人臣矣。

  世有因名以得實,亦有因名以失實。宣王好射,說(音悅)人之謂己能用強也。其實所用不過三石,以示左右,左右皆引試之,中關而止。皆曰不下九石,非大王孰能用是。宣王悅之,然則宣王用不過三石,而終身自以為九石。三石實也,九石名也。宣王悅其名而喪其實。齊有黃公者,好謙卑。有二女,皆國色。以其美也,常謙辭毀之。以為醜惡,醜惡之名遠布。年過而一國無聘者,衛有鰥夫,時冒娶之,果國色。然後曰:黃公好謙,故毀其子不姝美。于是爭禮之,亦國色也。國色實也,醜惡名也。此違名而得實矣。楚人擔山雉者,路人問何鳥也。擔雉者欺之曰:“鳳凰也。”路人曰:“我聞有鳳凰,今直見之。汝販之乎?”曰:“然。”則十金,弗與,請加倍,乃與之。將欲獻楚王。經宿而鳥死,路人不遑惜金,惟恨不得以獻楚王。國人傳之,咸以為真鳳凰。貴,欲以獻之。遂聞楚王,王感其欲獻于己,召而厚賜之,過于買鳥之金十倍。魏田父有耕于野者,得寶玉徑尺,弗知其玉也,以告鄰人。鄰人陰欲圖之,謂之曰:“怪石也,畜之,弗利其家,弗如一復之。”田父雖疑,猶錄以歸,置于廡(音侮)下。其夜玉明,光照一室。田父稱家大怖,(普故切)復以告鄰人。曰:“此怪之徵,遄(市專切)棄,殃可銷。”于是遽而棄于遠野,鄰人無何,盜之以獻魏王。魏王召玉工相之,玉工望之,再拜而立,敢賀曰:“王得此天下之寶,臣未嘗見。”王問價,玉工曰:“此玉無價以當之,五城之都,僅可一觀。”魏王立賜獻玉者千金,長食上大夫祿。凡天下萬里,皆有是非,吾所不敢誣,是者常是,非者常非,亦吾所信。然是雖常是,有時而不用,非雖常非,有時而必行。故用是而失有矣,行非而得有矣。是非之理不同,而更興廢,翻為我用,則是非焉在哉。

  觀堯舜湯武之成,或順或逆,得時則昌。桀紂幽厲之敗,或是或非,失時則亡。五伯之主亦然。宋公以楚人戰于泓,(烏宏切)公子目夷曰:“楚眾我寡,請其未悉濟而擊之。”宋公曰:“不可,吾聞不鼓不成列,寡人雖亡國之餘,不敢行也。”戰敗,楚人執宋公。齊人弒襄公,立公孫無知,召忽夷吾。奉公子糾奔魯,鮑叔牙奉公子小白奔莒,既而無知被殺。二公子爭國,糾宜立者也,小白先入,故齊人立之。既而使魯人殺糾,召忽死之。徵夷吾以為相。晉文公為驪姬之譖,出亡十九年。惠公卒,賂秦以求反國,殺懷公子而自立。彼一君正,而不免于執。二君不正,霸業遂焉。己是而舉世非之,則不知己之是。己非而舉世是之,亦不知己所非。然則是非,隨眾賈而為正,非己所獨了。則犯眾者為非,順眾者為是。故人君處權乘勢,處所是之地,則人所不得非也。居則物尊之,動則物從之,言則物誠之,行則物則之,所以居物上御群下也。國亂有三事:年饑、民散、無食,以聚之則亂,治國無法則亂,有法而不能用則亂,有食以聚民,有法而能行,國不治,未之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