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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佩平在学术界已初露头角。他即将结束大学学业,成绩很好,已在《祖国纪事》杂志上表发了一篇关于18世纪剧作家卢金的论文。教授们预言他前程无量,他那不知疲倦的工作热情和渊博的图书知识,使教授们感到惊讶。

  就内心世界而言,这对表兄弟相距甚远。车尔尼雪夫斯基觉得这位未来的教授和院士,精神方面的需求过于狭隘。他那模糊的自由派观点和中庸的社会理想,和车尔尼雪夫斯基是格格不入的。但是佩平不作他的绊脚石,不与他争吵,不妨碍他,而是专心致志于研究古代语文和文学。因此,他们各行其是,井水不犯河水,日常生活中从没发生过任何冲突,相处得非常和谐。佩平终日坐在写字台边,编纂他的诺夫哥罗德编年史词典,为杂志写学术论文,并准备一篇争取在学校获奖的文章。

  有时他们一起去参加尼基坚科、韦津斯基和斯列兹涅夫斯基等人举办的晚会。车尔尼雪夫斯基深知,佩平的成就会使他的双亲感到自豪。便写信回萨拉托夫告诉他们,说佩平那篇关于卢金的论文非常成功。学术界权威人士对这篇文章称赞备至,还说应该为年轻的佩平在刚创办的哈尔科夫大学谋一个职位。

  表弟的文章虽好,并没有引起车尔尼雪夫斯基多大的兴趣。他认为更为重要的,是在广大读者中传播进步思想。首先是别林斯基的思想,而不是去搞那些历史和文学领域里纯学术的东西。

  车尔尼雪夫斯基产生了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他发现如今人们变得对政治淡漠;已经无法辨认两年前认识的那些人……文学评论不再是传播思想观点的手段,已成为单纯的图书介绍。别林斯基在杂志上的地位,已为图书学家所取代;这些人能背得出珍本的目录,只醉心于咬文嚼字的考证。这位思想活跃的革命民主主义者深知,编年史词典或古斯拉夫语的论文,对社会生活最不可能产生影响。他在寻找另一条更能发挥自己力量的途径。

  3.论文答辩会

  1854年秋,硕士学位考试并没有如期进行。这件事反反复复拖得令人难受。

  这时车尔尼雪夫斯基还没有放弃搞学术活动的想法,打算考完硕士学位再考博士学位。他本人哪里知道,他的这篇学位论文,因为观点非常尖锐、公然向一切传统观念挑战,引起了大学主管人物的不满。所以对论文答辩的事,千方百计进行阻挠拖延。

  9月底,系主任尼基坚科总算抽时间把论文读完,并授权“准备答辩”。校长普列特尼奥夫又把论文送交尼基坚科,征求他的正式意见。等尼基坚科签署了意见,又拖过了两个多月。直到12月21日,系主任才通知车尔尼雪夫斯基,说学术委员会即将批准打印论文。

  “即将”二字乃是模糊的将来时,至于要拖到何年何月,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

  论文打印好后,依照程序首先呈送给教育部长诺罗夫审阅。部长读了论文大大吃了一惊,认为通篇都是异端邪说,怎么能公开辩论呢?部长大人把彼得堡大学哲学系主任严厉批评了一顿,又把此事挂了起来。

  转眼间,时间跨入了1855年。

  1855——这一年在俄国历史上非同寻常。俄国与土尔其为争夺黑海出海口而进行的克里米亚战争,战局发生了重大变化……

  从遥远的克里米亚前线,不断传来令人忧虑的消息。尽管萨瓦斯托波尔的保卫者,表现了无比的英勇,但俄国的败北已不可避免。一时间举国舆论哗然,一致认为战争失败的原因,就在于政治制度极其落后,政府官僚机构腐败透顶。

  著名讽刺作家萨尔蒂科夫一谢德林,写得一针见血:

  “祖国到处被廉价出卖!”

  社会上人们的政治热情又高涨起来。到处公开议论朝政,批评官方的战报尽在说假话。军队缺乏应有的装备,医院一片混乱。军粮及其他后勤供应濒临断绝。还谈到库尔斯克义勇军,用斧头去对付敌人的远程大炮。连持保守观点的人,也指责起沙皇政府来了。

  就在萨瓦斯托波尔保卫战正处于激烈紧张阶段,2月18日老沙皇尼古拉一世突然一命呜呼!

  消息传开,进步知识分子欣喜若狂,都把沙皇之死看作农奴制度行将崩溃的征兆。他们认为俄国进入了一个崭新的发展阶段,都期待着革命风暴的来临。

  沙皇去世的消息传来时,车尔尼雪夫斯基正在撰写评述普希金作品的第二篇文章。他心潮澎拜,用笔在草稿的边上和底下批注:

  “此时得到了消息”,“此文于1855年2月18日写毕——最后几行是在人所共知的这个事件的影响下写成的”。

  也许当时的政治气氛,对车尔尼雪夫斯基学位论文的命运产生了积极影响。这件原本只需两个月就该完成的例行手续,在拖了18个月之后,系主任尼基坚科终于决定,在1855年5月10正式举行论文答辩会。

  终日忙碌的车尔尼雪夫斯基,一有机会没忘记给父亲开个善意的小玩笑,好让老人家高兴高兴。他从数千里外寄去一册装订好的论文,和一张答辩会的请帖:

  “加夫里尔·伊万诺维奇·车尔尼雪夫斯基阁下:

  圣·彼得堡帝国大学校长恭请阁下,于星期二下午一时,参加车尔尼雪夫斯基的俄罗斯语文硕士论文的答辩。无请帖者请勿到会。”

  远在萨拉托夫的老父亲,收到儿子寄来的东西当即写了回信:

  “我的宝贝儿子,谢谢你把你的专论寄给我。……评论你这本小册子的内容不是我的事,干这件事有别的人。一切新东西都将受到鉴定。这篇论文我之所以珍贵,因为它给我带来了莫大的愉快和慰藉;它是我儿子的著作。为了表示我的感谢和满意,特附上25个卢布。”

  5月,在彼得堡正是春回大地,积雪消融的好时光。气温迅速升高,彼得堡人脱下了厚重的皮大衣,换上了轻便而漂亮的春装。车尔尼雪夫斯基面对盖满灰尘的论文,真感到啼笑皆非。他明知答辩会将是枯燥而沉闷的,评议委员对他写的东西知之甚少。当然提不出什么反驳或质疑,因此无需专门做准备。答辩的前一天他还在埋头干他的编辑工作,阅读《现代人》的校样,为《祖国纪事》翻译英文长篇小说。

  5月10日下午1点正,在校长普列特尼奥夫的主持下开始答辩。会议设在一间不大的教室里,听众挤得水泄不通。

  校长普列特尼奥夫亲自担任评议委员会主席,委员有尼基坚科教授和苏霍姆利诺夫教授。旁听者有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家人和朋友:奥莉佳、佩平、安年科夫、韦津斯基、克拉耶夫斯基等;还有他的老乡皮萨列夫、拉耶夫和捷尔辛斯基。另外还有许多学生和一些局外人:军官和青年文官。实在太拥挤了,旁听者有人站在窗台上……

  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这篇论文,以崭新的思想、有力的论证、朴素的文笔、清晰的阐述,令与会听众深深佩服。不过,尼基坚科在肯定论文的优点的同时,却企图否定它的哲学基础。车尔尼雪夫斯基据理进行了答辩,他仍和往常一样谦虚,但怀着坚定不移的信念。所作的答辩引起青年听众的高度赞赏……正如他估计的一样,评议委员果然再也提不出任何有力的反对意见。

  答辩的整个过程不到一个半小时。答辩完结后,校长普列特尼奥夫对车尔尼雪夫斯基连通常的礼节性的祝贺都不表示,只丢下一句话:

  “我在课堂上对你们讲的,好像根本不是这些东西嘛!”

  他讲完,拂袖离开会场。

  教育部长诺罗夫从内心就不想批准学位报告,但碍于惯例,又不便推翻学术委员会同意授予学位的报告。这篇论文遂又被束诸高阁。直到四年之后,取代诺罗夫上任的新部长,才批准了彼得堡大学学术委员会的这份报告。

  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学位可以束之高阁,但学位论文中所宣布的伟大思想,却是封锁不住的。

  为什么这篇论文会引起一波三折呢?看来有必要适当作些介绍。

  在1848年俄国思想界、文学界的巨擘别林斯基逝世后,沙皇政府严禁出版他的著作,甚至不允许在书报上涉及他的名字。思想界出现了一股逆流,所谓的“纯艺术”或“为艺术而艺术”谬论一片乌烟瘴气。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学位论文有的放矢,题名叫做《艺术对现实的审美关系》。它完全不是那种四平八稳、旁征博引,以讨好评委为目的的学位论文。它继承了别林斯基的美学思想,坚决批判唯心主义,为发展俄国唯物主义美学、为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繁荣,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当时在文艺界,占统治地位的是黑格尔学派的唯心主义美学。这种学派认为,“美就是观念与形象之完全吻合”,美仅仅存在于人的主观意识当中;在客观现实之中,并不存在美不美。现实是丑恶的,为了满足人们对美的渴望,艺术家应该摆脱现实,在主观幻想中去追求美的理想,去创造艺术作品。艺术的对象仅限于美,所以,艺术是不依赖现实而存在的,它是永恒的精神的一种表现。这种美学观,成了俄国文坛上流行一时的“纯艺术”学派的理论基础。

  车尔尼雪夫斯基自己说,他“是把美学作为哲学的一部分来研究的”。在论文中表达了当代的革命思想,宣布了崭新的艺术观。他认为现实生活中,本来就存在美;人觉得世界上最可爱的,就是生活。因此,他给美下了一个简单而又明白的定义:

  “美就是生活”!

  这简单的几个字,却引起了美学领域里的一次革命。它把唯心主义关于美学与现实关系的理论,彻底颠倒了过来。证明也很简单,“真正的最高的美,正是人在现实世界中所遇到的美,而不是艺术所创造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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