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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戴维和法拉第一路上继续做实验。在崎岖的山路上,爵士先生和他的助手走下大马车。他们顶着暴风雨,搜集当地池塘里冒出来的沼气。他们分析这种可燃气体的化学成分,研究碘的化合物,研究古希腊和古罗马的颜料成分。新的环境、新人新事,刺激着戴维。他思想活跃,满脑袋的新主意和新计划,等待着他和法拉第去执行。当然,作为一位大名鼎鼎的贵族,他少不了要去乡间垂钓、狞猎。那也是亨弗利·戴维爵士的爱好。当戴维的身分由科学变成贵族的时候,法拉第的身份也随着变化,从助手变成了听差。他有时背着钓鱼竿,有时背着猎枪,跟在戴维爵士身后,就像仆人跟在主人身后一样。

  仿佛一切都很美好。虽然做人的听差不是愉快事情,但是意大利的阳光、山岭、大海,创造性的科学研究,戴维的天才所带来的荣光,和世界第一流科学家的会见,这一切似乎都应该使年轻的法拉第感到幸福。毕竟,仅仅两年以前,他还是书籍装订铺里的学徒工呢!然而,法拉第一点也不感到幸福,他甚至感到了绝望。他写信告诉他的朋友,说:“他离别了家乡,离别了他所爱的和爱他的人,回家的日子遥遥无期,也许就这样永别了呢!这样做究竟能有什么收获?

  能够获得知识。是的,是能够获得知识。可是那是些什么样的知识呢?那是关于世态人情和举止谈吐,关于书本和语言的知识——这些东西本身确实具有无比的价值,然而他天天看到,知识出卖贞操,为最卑下的目的服务。为了做一个有学问的人,要把他们降低到和恶棍、无赖为伍的地步,这有多么堕落!做一个有头脑的人,结果仅仅是向他们展示,周围的人统统都是阴险奸刁,尔虞我诈!可是有这样一些人,他们仅仅受到大自然的教育,生活过得又满意、又幸福,他们的荣誉不受污辱,头脑不受恶浊世风的感染,他们的思想高尚——始终不懈地追求德行,避讳罪恶,对待人家就像希望人家对待他们自己那样——他们为人正直、品德高尚;比起他们来,那种有学问的人又算得了什么。

  这封信是1814年11月26日从罗马发出的,收信人是法拉第的好友、市哲学会会员艾博特。艾博特收到这封信大吃一惊。他们原来都以为,法拉第有机会跟随戴维爵士到欧洲大陆作科学考察,是交上了鸿运。这一年多,法拉第写回来的信总是充溢着青春的欢愉。他观察敏税,描写精细,感情真挚而又含蓄,文字庄重却又不乏诙谐。读他的信是一种享受,使人感到温暖、亲切。在他朋友们的心目中,年轻的法拉第是智慧、才干、勤奋和自我克制的化身。可是现在,这年轻人突然爆发了,愤怒像洪水一般,冲决了理智的堤防。

  戴维爵士原来跟法拉第讲好是临时帮忙打打杂,到巴黎以后会找到一个听差。可是巴黎的英国人统统走光了。愿意替戴维当听差的法国人却又不会讲英语,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听差。在里昂、蒙彼利埃也找不到,在热那亚、佛罗伦萨和罗马也找不到。到后来,戴维爵士索性不再提找听差的事。临时帮忙变成长期义务,科学助手成了助手兼听差。

  戴维完全忘了自己的诺言,一半是因为太忙,顾不上这种小事情,一半也是因为专断,不大体谅自己的属下。戴维对于自己的食言,多少有点感到遗憾。

  他吩咐法拉第做事的时候,态度温和,口气亲切,不像主人对仆人说话,却像父亲对儿子说话。仿佛他是慈祥的父亲,法拉第是他的儿子。父亲自然有权利差儿子做事,儿子也理应替父亲效劳,报答父亲的养育之恩。

  至于戴维的夫人,那又是另一回事。这个娇小的,黑头发、黑眼睛的美人儿喜欢享乐。也喜欢在舞会上、在歌剧院的包厢里展示自己的美貌和魅力,喜欢在宴会上、沙龙里表现自己的常识和口才,她喜欢人家恭维她,她喜欢居乡间,也喜欢出入宫廷;这一切统统都是她的享乐,而在下人面前施展威势,也是她的一种享乐方式。这也难怪,她的父亲手上有无数黑奴,父亲对黑奴讲话,常常不用嘴,只消把鞭子挥一下就行了。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现在又嫁了一个名扬全球的天才,她更加尊贵无比。她昂着头,把两条弯弯的眉毛向上一扬:“法拉第,把戴维爵士的皮靴拿去擦了!快一点!”

  法拉第活了23岁,从来没有人这样盛气凌人地对他说过话。开始他简直楞住了。

  “嗯夫人,”法拉第含含混混地应着。他用笨拙的脚步走到爵士夫妇的卧房门口,笨拙地弯下腰去拿靴子。

  “伦敦佬!笨蛋!”法拉第仿佛听到爵士夫人从牙齿缝里挤出了几声轻蔑的咒骂。年轻人心里感到一阵难过,他觉得自己的人格受了侮辱。

  法拉第说话本来就带点伦敦土腔。他知道,在上流社会里操着这种含混不清的土腔说话,是要受人耻笑的。所以他和市哲学会里的穷朋友们一起切磋,注意改进自己的发音。为了说话不吞音,不带鼻音,他花费了多少劳动!可是今天在戴维夫人面前一慌张,他的伦敦土腔又暴露出来了。法拉第本来就没有在上流社会混过。上流社会里的绅士先生们,那站立的姿势,说话的神态,步履的轻盈,一转身,一点头,都有一定的功架,都要讲究风度,对于这一套,法拉第是一窍不通的。这天站在爵士夫人面前,在那双挑剔的眼睛的注视下,他不知道如何是好,越发显得笨手笨脚。

  替戴维爵士打杂,干仆人的活,法拉第虽然不愉快,但是还能忍受。戴维毕竟是他的恩人,要不是戴维提携,他今天或许还在串街游乡给人装订书呢。再说,戴维的头脑像取之不竭的知识宝库,法拉第向他学到了多少东西啊!也许当听差就是为了学习所付的学费。可是戴维夫人算什么呢?这自命不凡、装腔作势的女人,她臭神气什么!她凭什么对人颐指气使,挖苦嘲弄?不过是凭她那几个臭钱罢了。法拉第受到她的欺凌,心里升起一股怒火。这年轻人是善于克制自己的感情的,但是戴维夫人欺人太甚,完全把他当仆人对待,他忍无可忍,开始反抗。

  “法拉第,把亨弗利爵士的大衣拿出去刷一刷,爵士今天晚上要出去作客。”

  戴维夫人又在下命令了。法拉第正在埋头做实验,他装做没有听见。

  “法拉第先生,”夫人的嗓音提高了,她把“先生”这两个字说得特别响亮。“我叫你把亨弗利爵士的大衣拿到外面去刷一刷,听到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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