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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泰尔马已经六十五岁,衰老多病,几个月后就要作故。他自觉此生已休,谈到自己的事业,牢骚甚多,说:优伶算不得人。象他这样,负了一生盛名,也不免有这样的感慨。他是极受皇帝赏识的,几乎被看作朋友,然而当他向皇帝要求十字勋章时,拿破仑也没有给他。

  雨果声辩不同意这种说法。

  “实在没有什么成就,”大悲剧演员坚执地说。“一个演员,离开了他所演的角色,自身即等于零;我呢,终我的一生,就不曾演过一次真正的角色。我从来没有遇到过我所需要的剧本。悲剧,那确乎是美的、崇高的、伟大的东西。但是我的意思,在伟大之外,还须含有更多的真实。戏剧里的人,应该具有实生活里不同的种种,和一切活动变化,而不是件纯乎一色的东西。要是悲惨的,而又是和常人切近的;主角是国王,同是也应当是人。你看过我演的查理六世没有?我说的那一句:‘面包啊!我要面包!’非常动人,就因为处在那样的境地,查理所受的苦痛并非君王们所独有的苦痛,而是尽人共之的。那是悲惨的,也是真实的。查理是国王,同时又是乞丐,人君之尊,和穷途的饥寒,并存不废。真实,这是我一生追求的东西。我要求的是莎士比亚,而人们给我的是杜西斯。剧本的文字里面既然缺乏真实,我只得在服装上寻求补偿,所以我演的马列乌斯是赤着脚的。假使我遇到了我所期待的作者,我的成就如何,怕没有人敢限量,然而我现在将抱恨以终,连一次真的戏剧都不曾演过。雨果先生,你正年轻,又有胆量,你应该替我创造一个角色啊。戴禄尔告诉我说,你写了一篇《克伦威尔》。我一向有就演《克伦威尔》的愿望。我在伦敦买了他的一帧画像,现在还挂在我的床头,你到我家里去,就可以看见的。你的那篇戏剧是怎么样的东西,应该不和别人的作品相同吧。”

  “你所梦想扮演的东西,正是我所梦想写作的。”雨果说着,就把将要着手写的那篇《克伦威尔》序里的几项主要意思述给泰尔马听:写戏剧不写悲剧,用平常的人代替高贵的人物,用真实的描写代替习用的成法;在同一篇戏剧里,剧情可以由“英雄的”随时转入“实事的”;文体则史诗的、抒情的、讽刺的、严肃的、滑稽的,色色俱备;取消冗长的台辞,不用警拔的妙句。雨果说到这里,泰尔马起劲地插口说:

  “对极了,这就是我舌敝唇焦地告诉他们的,不要漂亮的诗句!”

  他十分留神地听着诗人的话。

  “你的《克伦威尔》就是照着这些意思写作的了?”他问。

  “当然,为表示这种写实的倾向,剧本开头第一句就标明一个日期:

  明天,一千六百五十七年六月二十五日。”

  “你应该记得不少场面吧,”泰尔马说,“请你背一两场给我们听听。”

  别的客人也同声附和。雨果就读了密尔顿谏克伦威尔僭称王号的一场。这一节可选择得不适当。因为这里从头至尾就是一篇冗长的演词,虽然其中议论紧辟,词句斩截,通篇显得异常生动,可是它和那悲剧里的大段台词,竟没有绝对的差别;而且这里说话的,只是密尔顿一人,在台上演起来,泰尔马也只有呆听的份儿。他赞美诗句写得好。这话在他反对漂亮诗句之后,显然是不能信以为真的。他请作者再读一段,雨果背诵了克伦威尔盘问达母南赴法国旅行的一场。这和悲剧相去可远了。每提到一件地方的特点,或者一件平白的实事,如:

  你还住在那个房东家里么?
  在希莱纳,对不对?……
  你的帽子式样真古怪,
  请你宽恕我这许是太随便的地方,
  你肯不肯拿它(帽子)同我的调换?

  泰尔马连声赞扬:“好极了,我们讲话正是这样子的啊!”作者一读完,他伸出手来,说“赶快写完这个剧本,我急于想演它呢。”

  此后不久,泰尔马逝世,雨果失去了演员,也就不急急于完篇,因此他有工夫在《克伦威尔》里加入许多发展,都不是一篇剧本上演时所能容纳得了的。

  雨果时常一面走路,一面工作。他家离蒙巴奈斯林荫道很近,他时常到那里去散步,杂在人群中间,往来于咖啡馆、百货摊子、市集和公墓之间。公墓的对面,那是一个杂耍场。看了这两样东西的对峙,雨果想定一种戏剧,在这种戏剧里,他要把两件极端相反的东西联合在一起:《玛丽恩·德·洛尔姆》和第三幕在他的脑里的胚胎,就在那个时期。在这一幕里,能琦侯爵的殡葬和葛拉锡欧的科诨是相附并进的。

  牛油坊的饼子是当时的时髦品之一。所谓牛油坊是它的主人以卖牛油起家的一个铺子。它在巴黎的近郊,方佛尔的一面。游人到了那边,不再回巴黎吃午饭,就在附近的小馆子里吃东西。有一个星期天,维克多的哥哥阿贝尔·雨果在那里寻吃饭的地方,听见树荫下有音乐声。那是:

  萨盖妈妈家轻泛的梵亚铃。

  他走进去,发现一所小屋子,前面是树荫蓊翳的小园,后面是花草斑谰的院落。他在凉棚下吃了一顿便饭,吃得非常满意,因此要把朋友们都拉去。朋友们赞扬他的发现称他作萨盖妈妈的哥伦布。这一来他倒不得不时常跑去吃东西。他每次去,必定经过乡间圣母院路,有时就领他弟弟一同去。那地方就成了大家的聚会地点,不久竟因此出了名,吸引了许多画家和雕刻家。大维德、查尔莱、路易·贝隆谢、台弗利亚兄弟和建筑师罗勃郎就常在那里凉棚下聚餐。食客们的年轻和他们的嬉笑欢乐声是最足以显出厨司手段的地方,萨盖妈妈的唯一食品储藏所是她家后院的一只鸡舍。她烧出来的菜,第一道是鸡蛋,第二道是童子鸡,味道调得非常妙。她把一只鸡对剖开,丢在铁箸上一烧,加上辣酱油。此外,于乳酪和葡萄酒可以尽量吃尽量喝。这就足够你从六点钟坐到十点钟,还让你笑容可掬地回家去。

  有一天,维克多·雨果同大维德上萨盖妈妈家,经过蒙巴奈斯路,遇见一个十三四岁衣衫褴褛的女孩子。大维德向她看了看,立住脚,和她讲了几句话,问了她的名字和住赴,记在手册里。下星期雨果到大维德作场去,就看见那个女孩子光着身在那里。他肢体孱弱,皮色萎黄,带着穷困所加于她的创痕,但人依然是美丽的。大维德用她做模特儿,给巴蔡立斯墓塑了一个少女像。在雕刻家的想象中,这个少女是希腊的象征,当时正在压迫和危难中挣扎着的希腊。那女孩子显出很快乐的样子,似乎也懂得,自己渺小的身躯将靠着白石而永垂不朽于将来。所可叹的是,白石和肉体同样逃不了劫数,以熙德墓当作射击目标的是法国人,而以巴蔡立斯墓当作射击目标的却是希腊本国人。一八五一年十二月在维德到希腊,发现他所刻的像额上中了一弹,一只手也被打落,这使得亡命中的大艺术家十分悲痛。他要求将残破的像拿回去加以修理,但是没有达到目的他就死了。

  这年的夏梢,一天,雨果写完了《克伦威尔》的某一幕,晚上到泰斯杜夫人家中,泰斯杜夫人请他将这一幕读给大家听听。在座有铁沙先生,他听了认为非常好,问作者已经有了出版人没有,雨果说还没有,铁沙请代向自己的出版人接洽,第二天安勃洛野斯·杜朋先生就来买了那篇稿子。从这时起,作者便动手写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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