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林妹妹
作者:李 洱
“搞什么鬼?”刘教授说。
刘教授用脚尖挑着宝二哥,要把它从林妹妹身上挑下来。和崔鹏一样,宝二哥也愣了。宝二哥仰着头,抖动着下颏,似乎在询问主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刘教授用烟斗敲了一下宝二哥的头,说:“下来!”宝二哥没有下来,只是有些减速而已。刘教授弯下腰,烟斗在宝二哥肚子下面一挑,将宝二哥挑了下来。宝二哥显然有些眩晕,腿一软,卧倒在地了。
“玩着玩着,来真的了。”刘教授对崔鹏说。
“这也是周瑜打黄盖嘛。”崔鹏说。
“这我就得批评你了。太自由了,要出事的。不能由着它们性子来!”
“那,那怎么办呢?”崔鹏犯糊涂了。
“饮食结构要考虑,体力状况要考虑,交配次数要考虑。尤其是,一定要考虑到狗的血统。这些问题都需要通盘考虑。反正不能由着它们的性子来。”刘教授扳着指头,说。
“血统?您的意思是——”崔鹏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你是吉娃娃,我也是吉娃娃,生下来的肯定也是个吉娃娃,这还需要考虑吗?
“也就是说,我需要你出示林妹妹的血统证明,证明它是一条纯种的吉娃娃,同时,你也需要出示它的生育状况的正式说明,说明它没有和别的品种的狗交配过。”刘教授说。
崔鹏这一下是真糊涂了。林妹妹有没有与别的狗交配过,碍你什么事呢?狗还要讲究彼此忠诚吗?还要验明是不是处女吗?刘教授看出了他的情绪,说:“怎么,你不以为然是不是?”刘教授摇了摇头,似乎是在感慨崔鹏的无知。然后,刘教授朝湖边的一个女人喊了一声:“小张,您过来一下。”被称为小张的女人对刘教授非常尊重,立即走了过来。走过来的还有另外一个女人。崔鹏发现,她们就是那对香槟狗的主人。刘教授对她们说:“我告诉这位先生,需要给狗准备血统证明,他竟然有些不以为然。你们带证明了吗?让他瞧瞧。”那个叫小张的女人看看崔鹏,又看看崔鹏怀里的狗,说:“那当然。否则谁能相信你的狗是吉娃娃狗。”
“你不是已经认出它是吉娃娃了吗?”崔鹏说。
“这是肉眼认出来的,谁知道它的祖上有没有杂交过呢?这得靠科学鉴定。”另一个女人说。
“否则,谁敢跟它——那个啊。”小张说。
小张果然从风衣口袋掏出一个红皮本,像课本那么大。崔鹏伸手去接,但小刘没有给他,只是让他浏览了一下。崔鹏首先看到了上面凹凸的钢印,钢印显示这是由“香槟狗血统鉴定委员会”正式颁发的证明,上面贴着香槟狗的彩色照片,并用表格列出了名字、性别、出生年月、父系证明、母系证明、生育状况、健康状况等等。每一行的后面,都盖着鲜红的印章,那是年审的证明。
“刘教授德高望重,怎么会骗你呢?”小张说着,把本子塞回风衣口袋。两个女人向刘教授说了声“再见”,又向宝二哥说了声“bye-bye”,然后走掉了。她们都没有搭理林妹妹,好像林妹妹真的是一条野狗,听不懂她们的英语。
崔鹏有些生气,当然不是生两个女人的气,而是生刘教授的气。既然你说你的狗是宝二哥,那就等于承认了这门亲事,可在这节骨眼上,你怎么又变卦了呢?想不通,崔鹏真是想不通。崔鹏看到,林妹妹也生气了。但它生的是谁的气,是刘教授,还是宝二哥,还是那两个女人,崔鹏无法判断。只见林妹妹先用爪子挠了挠下巴,又用爪子洗了洗脸,然后猛地一蹿,从崔鹏的怀里蹿了出去,跑向了那两个女人。吉娃娃狗的报复心是很强的,所以崔鹏以为它是要报复她们,要在她们的腿肚子上留下牙印,所以赶紧去抓牵引带。但林妹妹的动作太快了,在它的带动下,牵引带像蛇一样在地上摆动,使他无法抓住。林妹妹还在追那两个女人,眼看着就要追上了,却突然一蹬腿,来了个急转弯,跑向了湖边的竹林。
它一定是感到没脸见人了,崔鹏想。它平时娇生惯养,顾影自怜,还有一种姑奶奶的傲气,可现在却连献身都献不出去,当然会感到没脸见人。崔鹏正想着如何安慰林妹妹,宝二哥突然“汪”了一声。崔鹏想,你还有脸叫唤?要不是你刚才过于磨蹭,光打雷不下雨,怎么会连个媳妇都看不住?你就等着打光棍吧。但是,宝二哥接下来的动作,使崔鹏顿时感到自己误解了人家。宝二哥叫声未落就蹿了出去,顺着林妹妹刚才的跑动路线,向竹林那边跑去了。它跑得那么快,甚至连翻了几个跟头。崔鹏想起了《红楼梦》里宝二哥的一句话,叫“任凭弱水三干,我只取一瓢饮”。看眼前这只宝二哥的架势,即便眼前有一百只吉娃娃狗,人家宝二哥也只要林妹妹。好,好得很啊!崔鹏想,刘教授啊刘教授,你就等着好戏开演吧。这时候,崔鹏听见一阵熟悉的声音,那是孩子们的声音。崔鹏循声望去,看到了自己的三个学生,带头的就是保安的儿子,另外两个就是刚才在坟地里逮蝎子的家伙。他们显然是来看热闹的。保安的儿子虽然年龄最小,个头最小,但却是最神气的。他有资格神气,因为那两个同学是被他带进来的。现在他是屁股朝前倒着走,边走边向同学训话:“以后有好事,一定要想着我,听见没有?”那两个同学纷纷点头。保安的儿子拉住其中一位,问:“上回你家里的奶牛配种,为什么不叫上我?”原来这几位是专门来看狗交配的。看就看吧,就当上了一堂生理卫生课。崔鹏想,如果他们走过来,他就对他们说,这是刘教授,大经济学家,我们能不能早日实现小康,靠的就是刘教授这些人。可他们并没有朝这边走。他们突然向一棵高大的梧桐树跑去了。在梧桐树下,那只被称为保尔的苏联红正和一只藏獒对峙着。它们各进一步,又各退一步,然后各进一步。它们呼噜呼噜的喘气声,隔得很远都可能听到。
“冷战,这就是冷战!”有人说。
“早剃头,早凉快!上啊!”有人在旁边起哄。
崔鹏关心的还是林妹妹和宝二哥。竹林就是它们的洞房,他想,此时此刻,林妹妹和宝二哥一定正在交配。为了给狗足够的交配时间,崔鹏想出了一个话题,当然这也是他心中的一个疑问。就算林妹妹不是纯种的吉娃娃,可这跟宝二哥有什么关系呢?狗嘛,露水夫妻嘛。可他刚把这个意思说给刘教授,就遭到了刘教授的严厉驳斥:“露水夫妻?你说得轻巧。如果你的狗不是纯种的,即使我(的狗)再纯,你(的狗)生下来的宝宝也不会是纯的。即使你(的狗)是纯种的,可如果你不能证明它是纯种的,它的狗宝宝也不会被认为是纯种的。到时候,人们会问,它们的父亲是谁啊?你肯定会说,是刘教授(的狗)。好,这么一来,人们就可能认为,是我(的狗)的血统出了问题。以此类推,我(的狗)的兄弟姐妹的血统就都值得怀疑了,我(的狗)的父母的血统当然也值得怀疑了,再往前推,爷爷奶奶的血统,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血统问题可不是闹着玩的,一颗老鼠屎只坏一锅粥,可一只杂种狗就能坏掉所有的狗。”说到这里,刘教授突然想起了他的狗。他刚才在往烟锅里装烟,没有发现宝二哥早就溜了。
“我的宝宝呢?”刘教授问崔鹏。
“刚才还在的。咦,我的林妹妹呢?”崔鹏说。
“是不是你把它们藏起来了?”刘教授用烟斗指着崔鹏。
“您看见的,我一直在听您讲课,并没有离开。”崔鹏说。他想,这会儿两条狗说不定已经配完了,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
刘教授的烟斗还戳在崔鹏的鼻子跟前,并且随着刘教授的哆嗦在不停地抖动。老家伙显然生气了,崔鹏想。眼看着烟斗越抖越厉害,崔鹏真担心老家伙突然来个脑溢血或者心肌梗死什么的。当刘教授用手撑着地,慢慢坐到地上的时候,崔鹏真的以为他已经开始犯病了。崔鹏甚至想到,如果这家伙真的突然死掉了,自己是应该悄悄溜走呢,还是应该高呼救命?但就在这个时候,刘教授突然拉了他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