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淡黄柳

作者:盛可以




  半年后小冬带回一个女孩,短头发,身材娇小,声音比泉水清脆,桑桑和母亲都吃了一惊,这个叫青乔的女孩完全不是她们喜欢的类型。母亲心中不快,同时看出青乔年纪比小冬大,便问小冬,小冬承认她比他大四岁,是麻纺厂的职工,刚刚离婚。母亲闻言大惊失色。青乔对自己的婚史不以为然,口齿伶俐,嘴巴快活,对桑桑母亲问东问西,表现出一个城里姑娘对乡下事物的兴趣与热心。母亲不得不敷衍她,为不能像对待乌获君那样,将她扫地出门而心绪压抑。青乔头发短、身材矮,不是干部,都可以勉强接受,惟独离过婚这一条,桑桑母亲怎么都顺不过气来。小冬不缺胳膊少腿,不是弱智,要相貌有相貌,要文化有文化,凭什么找个离婚的女人?稍后桑桑母亲听见青乔自己说到自己两岁的孩子,简直要气晕过去了。青乔紧张伺候,一口一声伯母,说这些年伯母带大两个孩子很辛苦,以后可以享清福了,下次要带点补品来给伯母补身子。桑桑母亲心里别扭,嘴里那句难听的话,终没能说出口,只是私底下对小冬说,她不同意他娶离过婚的女人,除非她死了。
  小冬铁了心要娶青乔,又不愿伤母亲,只有找姐姐桑桑帮忙劝导母亲。桑桑出嫁后,家庭地位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李阔朗宠爱桑桑,言听计从,母亲自觉退居二线,因此无论是小家庭还是大家庭,桑桑都是一家之主。再加上母亲如今的生活都是桑桑安顿的,照理对桑桑的话也该有几分顺从。
  小冬一进屋,桑桑就说:“别指望我去说服妈,妈反对是有道理的,我也不同意你娶离婚女人,结了婚你就知道会有多麻烦。”小冬原本乐观,还没开口就吃了桑桑一闷棍,气不打一处来,嚷道:“姐,你才结婚多久,怎么变得和妈一个样了?难道你真的忘了乌获君还在等你吗?妈反对你们,拆散你们,你这么快就忘记了?难道是你自己对感情不够坚定,是你贪图安逸生活才嫁给姐夫的吗?妈反对她的,你爱你的,她能把你们怎么样?”桑桑身子一震,低着头,半晌才道:“爱是一回事,生活又是另一回事。”小冬反问:“爱和生活是可以在一起的,为什么要强行拆开它们?”桑桑怒了:“别问我为什么,反正我不同意,她凭什么嫁给你?就凭她是城里人?你是大学生,城里姑娘那么多,随便你去挑,你要是和她结婚,我和妈一起死给你看。”
  桑桑眼泪都流下来了,之前她的态度并不是这么坚决,小冬激怒了她,情绪突然顶到了头,一丝缓和的余地都没有了,表现比当年母亲反对她跟乌获君时更为冰冷麻木。前面说过,桑桑在某种程度上将小冬当作乌获君,她期待在他身上看到美丽的爱情,和冰清玉洁的姑娘,而不是生过孩子的离异女人。桑桑不服气,假若像青乔那样的女人,仅仅是因为户口在城里,即便是离了婚,生了孩子,甚至一只眼睛还带点萝卜花,同样还可以找到像小冬这样英俊的大学生的话,那么命运对自己实在太不公平了。她什么也不想要,只想简单地和乌获君在一起生活,却不能实现。现在的生活很完美,也很体面,桑桑却感觉不到自己,活着的肉体仿佛是别人的。她不止一次地想象过他在部队的生活,说不定他已经考上了军校,但没有办法将这个喜讯传递给她,她正是因为害怕听到这个消息,才完全和他断了音讯。
  因为小冬的事情,桑桑和母亲的关系变得十分亲近,她们在同一条战线上,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对母女。桑桑的行为无疑证明母亲从前对她的感情干预正确。但母亲吃不准小冬的性格,小冬从小不像桑桑那样听话,喜欢按自己的想法做事。当年母亲希望他像桑桑一样考中专,小冬坚决不干,小冬摆事实讲道理,与母亲辩论,让母亲心服口服。母亲对小冬向来宽松,只有桑桑才是她生命的延续。母亲眼见小冬对青乔死心塌地,权衡一下,觉得青乔出身好,家庭条件不错,姑娘灵泛,有修养,细说起来,小冬攀这门亲不算吃亏,便有了马虎过关的意思。桑桑见母亲立场有所动摇,费尽心机劝说母亲,作为弟媳,比当姐姐的还要大三四岁,太荒唐,以后再拎个别人家的小孩进家门,就更荒唐了,感情的事,压一压就过去了,千万不能现在放松。总之小冬还小,不懂事,有些事她们应该替他拿主意。
  母亲从槐树村回来,带了一封给桑桑的信,寄自东北沈阳,已经一个多月了。桑桑看字迹是乌获君的,但乌获君在江西,不在东北。桑桑疑惑,拆信一读,觉得天都黑了。原来,桑桑结婚的时候,乌获君正好从江西调往东北,他可能错过了她最后的那封信,他后来给她寄的信全部退回去了,他不知道她巳经结婚,他一直在等她。另外他正在读军官学校,春节期间他会回来找她。
  桑桑反复读着乌获君的信,完全不相信这是真的。她表情平淡,甚至麻木,仿如平常批阅学生的作业。回过神来,再看自己家里的摆设、孩子的玩具、李阔朗的衣物,也不相信这是真的。过了很久,她才小心翼翼地想起了过去,想起兰溪河边,杨柳树下的时光,和乌获君的爱情从茧蛹里挣脱出来,变成蝴蝶,在天空中飞舞。蝴蝶飞不过沧海。一只回忆的蝴蝶是自由的。桑桑一阵痛楚。乌获君在信里约定腊月二十八去她的家里。桑桑把信烧了,却准确地记住了腊月二十八。桑桑不打算去,她若无其事地过日子,仿佛乌获君的来信丝毫没有影响她的生活。
  随着春节的临近,桑桑开始躁动不安。腊月二十八,桑桑找借口出了门。这天天气很冷,北风呜呜地刮,枯柳风里狂翻,小雪粒满地乱砸。桑桑结婚后就没有回过村里(只有母亲回来看过几次),老远就看见凄清的瓦屋,通向地坪的小路荒芜了,屋阶上都长满了枯草,窗户被灰尘封住了,蜘蛛在上面结网。桑桑刚拐进地坪,便看见乌获君坐在石阶上,一身草绿军装,帽徽闪着冷光。
  劲风将桑桑往前推了一步。乌获君站起来,裤子皱得一塌糊涂。桑桑不说话,低头开了锁,“吱呀”一声推开了两扇木板门。乌获君跟进来,屋里比外面更冷,像一个潮湿的洞穴。桑桑径直到了自己的房间,打算把火箱点燃烤火,从进门起她一直在哆嗉。她不知道如何开口说第一句话。她拿走烤火的小棉被,打开火箱盖,正准备取出炉子生火,乌获君制止了她,他的手搭住她的臂膀,一使劲,她整个人就被扭过来,并且脸部朝他。
  她被迫看着他,他成熟了,英气逼人,令她羞愧难当,她感到爱像一只马蜂蜇痛了她,低声说道:“是我对不起你,我结婚了,我写信告诉过你,你那时正好调到东北,也许你没收到。”乌获君说他收到了信,不管她有没有结婚,他仍然爱她。桑桑在乌获君的怀抱里颤栗,一瞬间便抹掉了李阔朗以及过去的生活,回到当年与乌获君相爱的情景。同样,她在乌获君怀里清醒过来,并且为自己的身份感到自卑与惭愧。
  桑桑双脚冰凉时,很自然上了那张黄杨木做成的三滴水床,盖上被子取暖,她突然想起鲁一同那个老男人,那晚上母亲在床上哭,鬼魂一样的脸。
  乌获君坐在床边,冷得双腿麻木,勉强扯了一角被子搭在膝头,鞋里的脚如浸在冰水里,不得不踩住踏板暗暗使劲。屋外的风奔跑喧嚣,有瓦片落下来摔碎了,桔树摇得比卵石还响。桑桑知道他冷,起来帮他脱鞋,他自己弯腰解了鞋带,犹豫片刻,慢慢地脱下来,露出军绿色的袜子。
  他们很奇怪地歪在一起。桑桑说到窗外的杨柳,春天淡黄,夏时翠绿,现在看上去灰枯,春天一来,又活了。乌获君说爱情是不死的。桑桑说,一枯一荣,绿还是去年的绿,柳已不是去年的柳,添了新枝,一切都不同了。乌获君说但在他看来仍然很美,也许更美。桑桑眼泪流下来。乌获君用手臂把桑桑圈在怀里,表示他依然爱她,要娶她,要她做他的妻子。桑桑心里一阵兵荒马乱。
  后来他们脱了外衣,再然后脱了内衣。桑桑在乌获君怀里颤抖。结婚几年了,她才发现,原来男人是这种味道。
  天黑前,桑桑沿着兰溪河长堤往市里走,身影灰蒙蒙的一团。
  穿过兰溪镇时,桑桑又看见了鲁一同,一副衰相。
  
  ——选自《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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