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淡黄柳

作者:盛可以




  盛可以,女,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生于湖南益阳。2002年开始小说创作,作品刊于《收获》《天涯》《芙蓉》《江南》等刊物。著有长篇小说《水乳》《北妹》《边镇》《无爱一身轻》,短篇小说集《谁侵占了我》等。
  太阳很白,白得就像没有。母亲和弟弟出门就各自拖了一截影子。地上烫,弟弟小冬弹了几步。在屋子里的桑桑意识到日头强劲,正安静地烘烤地面的一切。从蝉的清晰与平稳的鸣唱声中可以听出,一丝风都没有。塘边的柳树叶子被毛毛虫啃花了,远看还是绿成一团,柳条仿佛是筛漏下来的绿色水流,落到塘面,凝固不动的姿态显得苍老,而春天的时候,淡黄柳叶正柔嫩娇弱。
  母亲和弟弟融化在太阳里。桑桑在母亲的梳妆镜前站住了。那是一面晚清的梳妆镜,暗红木镶边,繁复的龙凤图雕刻得生动灵活,镜面点点斑渍,像飞虫的排泄物。桑桑用手指擦了擦镜面的斑渍,见自己长眉细眼,眼珠子漆黑,极像照片中的母亲。无疑,母亲年轻时是一方美人。曾和一个长沙知青谈恋爱,准备结婚时,长沙知青突然有条件返城,抛下母亲走了。母亲后来嫁到益阳,生下桑桑,调教有方。桑桑喝鱼肝油长大,打个饱嗝也冒肝油味。五年级就发育完毕,现在读初二,已长成一个标准美少女。
  事情的最初很简单。春天时,桑桑认识了书店的老板鲁一同。后来,这个干净斯文的男人就不断出现在村子里头。
  这天,饭后没多久天就煞黑了。月亮爬上来。月色发烫。闷热的夜晚像个蒸笼,萤火虫在树丛中闪烁。弟弟小冬到河里洗冷水澡去了,母亲在浴室里洗得哗啦哗啦响。桑桑悄悄溜到河堤上,远远望见鲁一同,正慢慢踱步,月光下的身影虚无缥缈,似乎马上就会消融。
  桑桑赶了上去,在鲁一同背后气喘吁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鲁一同转过头,有话不说,笑眯眯地望着桑桑。
  月上柳梢头。一句话也没有。桑桑跟着鲁一同往前走。她感觉内心甜蜜,月色很美,长堤和河流像梦里一样神秘,堤面平整泛白,人宛如在水面漂行。
  回头已看不清自己的家,桑桑如梦初醒。鲁一同往前面一指,桑桑看见夜里的兰溪镇,和水里的倒影连成一片,灯光落在河面,水中灯火既繁华又落寞。
  桑桑望望河面,看看月亮,突然加速步伐赶到鲁一同的前面。
  墙壁比灯光更为昏暗。水泥花窗的缝隙里塞满了烂鞋。楼梯过道摆放着许多蜂窝煤,堆积的箱子、腿脚不全的桌椅一直架到天花板。蜘蛛丝绕满泛黄的灯泡。走廊更是繁杂。桑桑没想到鲁一同的房间那样光鲜,颜色搭配很妙,被子的花色粉红,还有墙上的画、台灯、家具……鲁一同给桑桑倒了一杯茶,自己打水洗脸。
  桑桑拘谨。她觉得水杯很漂亮,试图辨别它的颜色,又似乎在搜肠刮肚地找话说,脑子里好像被冲刷的沙滩,过去的记忆全被抹掉了。这时候,任何人发出的最轻微的声响也很突兀。尤其是鲁一同拧毛巾时,水落在白色铁皮脸盆里,就像脆雨砸上青瓦屋檐。白色脸盆外面画上去的两只红鸳鸯,似乎要惊恐地展翅而去。
  鲁一同着白衬衫的背影,像一块橡皮,不断地涂擦桑桑在心里头乱写的字。见鲁一同把毛巾搭上洗脸架,桑桑慌忙垂下眼,看见三个脚趾头从红凉鞋里冒出头来。
  “你也擦擦汗吧。”鲁一同端盆水走过来,放在桑桑脚边。
  “我不洗。我要回去了。”桑桑看到水在脸盆里晃动,盆底的两只大红鸳鸯让她觉得水是血红的,她惊慌地站起来,仿佛这盆水给了她充足的理由。
  “桑桑,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鲁一同用身体挡住她。
  桑桑过不去,退了几步,一脚踩翻了脸盆,水泼了一地,脸盆在地上哐当哐当打旋。
  桑桑心扑腾得厉害,身上汗水更多。灯光下的房间里就像一个黄昏,鲁一同的脸是温和的夕阳,辉映山川、河流、田野、农舍,那是一种令世间万物信赖的温和笼罩,万物因此不惧怕黑夜。一股不明来历的晕眩袭击了桑桑,衔接了桑桑在路上的那丝甜蜜。然而,母亲可能正在四处找寻她,这种不妙可能咯嚓剪断了桑桑心里的那根甜丝,又想到还要赶几里地的夜路,必得经过一小段的乱坟山,桑桑更是方寸全乱。
  “太晚了,我真的要回去!”桑桑像头小牛犊,低头俯冲。她的坚决使鲁一同更为果断,他一把抱住桑桑,两条手臂密实地缠住她,动用技巧与力量,温柔地把桑桑压倒在床。
  桑桑没有动。鲁一同将她压倒在床时,她感觉到某种舒服,就像洗澡时全身浸入温水当中。
  瞬间很静。只听见窗外一对年轻男女打情骂俏。
  “我真的喜欢你。”鲁一同说,并且一只手探到桑桑的裙子底下。
  桑桑尖叫一声,仿佛被水烫了,压低嗓门喊道:“放开我,我要回家”。
  鲁一同像块巨石,桑桑掀不动他。她和他争斗了一会,很快,她的双手被鲁一同用一只大手攥紧,他附在她耳边甜言蜜语。他身上的香味像春天的淡黄柳,气息清新迷人,桑桑又安静了。但是,恍惚间,她听见母亲在喊“桑桑,桑桑”,她蓄足力,把鲁一同拼命往外抵,鲁一同仿佛是焊在她的身上,推脱不动,恼怒中桑桑狠咬了鲁一同手臂一口,后者仍不放手。
  “让我回家吧。”血从桑桑咬过的肌肤里冒出来,她吓坏了,哭了。
  回答桑桑的是更为密实的身体覆盖,和角落里的几双干净女鞋。
  月亮正圆。乡村的月光散发槐树香味。窗页的影子斜印在房间里,挂了蚊帐的床,像一只纸盒。纸盒边框暗红,暗红边上下宽,左右窄。纸盒上方如扣了一顶空心帽,帽沿竖立,边纹是起伏的,月光使床架表面呈现凹凸不平的阴影,若在白天,能清楚地看到这是一张具有晚清风格的床,据说是桑桑的曾祖父结婚时所用,有名的三滴水床,全部用黄杨木做成,采用榫卯结构,衔接紧密,雕花板上的每一处都有繁缛精细的雕刻,密集的细格子里有许多菱纹、动物、植物、人物形象,组成热闹而丰富的构图,只是个别图案已经残缺,并且落了灰尘,就像陈年往事的遗骸。床前还配有踏板两块,呈梯形,雕花板栏额三层,四脚状如马蹄。人要上床歇息得先脚踩踏板,把鞋子脱在踏板上,再落了床帷,挂帷帐的铜钩碰到木床,会发出清脆声响。家具色彩的黯淡与古老,使房间里死气沉沉。
  桑桑自觉闯了大祸,下了鲁一同的床就一路飞跑,裙衫湿透,见母亲房里的灯熄了,心里稍有放松,敛声屏息摸黑撩开蚊帐就要上床,脚刚踏上踏板,忽然床上有人说话。桑桑一路惊魂未定,这下只觉得魂魄都飞了。
  说话的是母亲。
  母亲摸到她湿透的裙衫,低声道:“说,发生了什么事?”
  桑桑厌恶母亲的敏锐。母亲的态度让她觉得今晚的事情很羞耻。
  床上闷热,桑桑身上流出新的汗水。
  母亲追问了一句,桑桑听出母亲的声音发抖,她原本编好了谎言,此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月色隔着纹帐显得晦暗,母亲只是一团阴影,看不清她的表情。桑桑仍不说话,她不喜欢母亲声音里头那种夸张的崩溃。她的心蹦得很快。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到了鲁一同的家里,她始终在作一种没有出门的假设。母亲的手影晃来晃去,过了好一会儿,桑桑明白母亲是在擦眼泪,这才说自己去了同学家玩游戏,疯出了一身汗。母亲当然不相信,进一步逼问:“在什么地方,和谁?”仿佛一把尖刀对准桑桑的心窝。
  “总之什么事也没有,我想睡觉。”桑桑感到身体刺痛。母亲像一个偷窥者,对她今晚的秘密穷追不舍。桑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去鲁一同的家里。在弄清楚这个问题之前,她什么也不想说。母亲熟知桑桑身体的每个细节,对她的内心却一无所知。事实上,到桑桑的身体开始发育之后,母亲只能凭记忆去想象她身体的变化。失去对桑桑身体的掌握,使母亲内心一片虚空,或者恐慌。今晚尤甚。因而母亲对桑桑产生“你到底在想什么”这样绝望的疑问,一点也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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