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论T·S·艾略特后期诗歌的时间意识
作者:朱黎航
在《四首四重奏》,我们还可以看到诗人对其他“之间”性时间经验的抒写。这些抒写成了诗人见证时间交叉持续性的基本方式。
超常时间的循环注定性
俗常的时间经验只看到变异之流滚滚向前,而看不到它的循环往复;只看到变异之无常不定,而看不到变异之常轨与定数,因此,消逝、无常与虚无在日常经验中是一回事。然而,在艾略特看来,消逝中有回复,无常之中有恒常,无定之中有定数。
“我们所称的开端往往就是终点/而到了终点就是到了开端。”时间的循环往复如此,我们所称的“开端”与“终点”的区分在此已毫无意义。在《四首四重奏》的最后一部分,诗人还有意将“二战空袭”的场景氛围与《神曲》中的地狱状况对应起来,使我们因历史之可怕的重复而震惊。
在诗的另一处,诗人这样写道:
定时的四季更换,星斗转移,
定时的挤奶与收获,
定时的男女交合,牲畜交媾。
脚抬起来又落下,
吃,喝,拉屎和死亡。
诗人的吟唱使我们想到《旧约·传道书》的断言:“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务都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栽种有时,拔出所栽种的也有时;杀戮有时,医治有时;拆毁有时,建造有时;……神造万物,各按其时成为美好,又将永生安置在世人心里。”
超常时间的神秘神圣性
时间的交叉持续性和循环注定性都启示着一种神秘的时间意志--时间逻各斯或时间的终极推动者--神。“在这里行动似乎成为别样的运动/仅仅是被推动的运动/在它自身没有动源,而是被超人的神秘的力量所驱动。”由“超人的神秘力量”所驱动的宇宙时间首先是神秘的,它在我们日常的时间经验之外:
在旋转的世界的静点。既无众生也无非众生;
既无来也无去;在静点上,那里是舞蹈,
不停止也不移动。别称它是固定,
过去和将来在这里相聚。既非从哪里来,也非
朝哪里去的运动,
既不上升也不下降。除了这一点,这个静点,
只有这种舞蹈,别无其它的舞蹈。
我不能说,我们到过那里,说不上是什么地方。
也说不上时间多长,
因为那将把它放在时间里计算。
其次,这种宇宙时间是神圣的,因为诗人告诉我们那“超人的神秘力量”是“爱”。“爱本身不是运动,/仅仅是运动的起因和目的。”
在诗的另一处谈及人的受难与拯救时,诗人说那设计者是“爱”。考虑到艾略特与但丁的特殊关系,我们有理由将《四首四重奏》对宇宙时间的歌吟与《神曲》的结语联系起来:“是爱也,动太阳而移群星。”在艾略特有关时间的圆形结构中,圆心即爱(神、逻各斯)。
以“爱”为圆心和根本动力的圆周运动显然是神圣的,这一宇宙时间的神性还可以在有关耶稣诞生这一事件中见出。
在耶稣诞生之前,时间莫名地流失,没有终点,没有目标。“没完没了呀这无声的悲哀,/没完没了呀这枯花的枯败,/……唯独天使报喜时/几乎不可能祈祷的祈祷有个盼望。”“天使报喜”指天使加伯利奉上帝之命,向圣母玛利亚报喜说,她将怀孕,生子取名耶稣。由于耶稣的诞生,没完没了的时间有了尽头,有了目标,世界进入了神圣拯救的纪元,时间由此而获得意义。
二
有意义的时间和无意义的时间之区分涉及到诗人对生死复活的理解。
在《四首四重奏》的第二部,诗人展示了两种不同的时间向度:“我的开始之日便是我的结束之时”,“我的结束之时便是我的开始之日”。前一句为该部分之起始句,后一句为该部分的结尾句。从表面上看它们共同构成了该部分的时间循环,但细而察之这种结构上的安排是颇有暗示意味的。“我的开始之日便是我的结束之时”暗示一种远离神的非神圣化的世俗时间。无意义的生死循环成为无神圣目标的世俗时间样式:开始即结束,生即死。该部分的前半部展示了这种时间样式中的现象。但随着诗人沉思的深入,逐渐进入一种“谦卑”的智慧,接受“受伤的外科大夫”(耶稣)的治疗,从“对今世的厌弃”中恢复“精神健康”,“进一步与(上帝)合一,更深地交流感情”,时间之轮开始走上正道,“我的结束之时便是我的开始之日”。意义的获得暗示了死而复活的新的时间向度,这是一种有神性的时间向度,这一向度表明了“拯救”的意义。
自从人的时间领受了神的关切,一切的一切都沐浴在基督之“爱”中,无论人世的苦难多么深重,“那光亮/依然在旋转的世界的静点上。”在诗中,“旋转的世界的静点”、驱动者“超人的神秘力量”、设计者“爱”所指为一。
由艾略特所暗示的这个圆形时间结构总是隐匿不明的,非诉诸于沉思与领悟不能见真。一般来说,俗常的时间观只见圆周运动无穷变异之表象而不见圆心支配圆周运动之定轨,更不见作为静点与动源的圆心本身;与之相反,形而上学的时间观则只见圆心之独立存在,不见圆周与圆心的时间性关联,它将最高的真实者设想为时间之外的存在者,而认为变异是纯然的假象,艾略特认为这两种时间观都是对本真时间的盲视,因为它们没有洞见到圆心与圆周的结构性关系。
对本真时间的洞见是人自觉进入本真时间的前提,而置身于本真的时间之中是获得生存正当性(神性)的保证。在谈到现代世界的根本危机时,艾略特暗示它脱离了本真时间的轨道,甚至不在时间之中。现代世界的车轴陷进地里,“不在运动中/而是避开了运动”不在时间运动中的现代世界就如晦暗不明的地铁状况:“这里是一块糟糕的地方/既在是时间之前又在时间之后/四处一片昏暗”这“既在时间之前又在时间之后”的现代世界已非世界,因为本真之世界乃一不停运转的车轮,它“在过去时间与未来时间的碎石铺成的路上运动”。“拯救时间”即“拯救现代世界”,让现代世界之轮重新以“道”为轴心转动起来。
时间之维与生存之维的同构关系使我们看到艾略特拯救时间的良苦用心。不明白这一点,我们就会误将《四首四重奏》看作一首有关时间之意见的玄诗,对艾略特而言,恢复对本真时间的洞见就是恢复对本真生存之洞见。“洞见”何来?人本身可有这双眼睛?艾略特的回答是否定的。在艾略特的神学框架中,洞见只可能来自于一种神性灌注的“眼睛”。在《空心人》中,艾略特暗示这双眼睛就是《神曲》中贝雅特丽齐的眼睛。
值得注意的是,但丁的《神曲》始终是艾略特诗歌的基本支架与灵感来源。地狱、净界、天堂三界是其诗歌的基本空间。“荒原”景象与“地狱”景观对应,“空心人”是“地狱”中鬼魂的再现,现代世界完全是但丁笔下“地狱”的重演。在这个现代地狱中生活的空心人,“每一个人的目光都盯在自己的足前”,他们不会仰天而望,心向神圣者,他们是空心人。
眼睛不在这里
这里没有眼睛
……,除非
眼睛重新出现
象(像)死亡的暮色王国中的
永恒的星星
多瓣的玫瑰
空洞洞的人
才有的希望
诗中的“眼睛”指贝雅特丽齐的眼睛,那神圣的眼睛,引领但丁上天堂的眼睛,也是给空心人带来希望的眼睛。“除非眼睛重新出现”,除非一种神圣的牵引再度降临荒原,除非丧失神性的空心人再度获得心灵,心灵之眼睛的仰望才可以到达天堂之顶,一睹那“动太阳而移群星”的终极动源“上帝”(爱),进而领悟本真的时间,信仰神圣,进入精神性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