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论T·S·艾略特后期诗歌的时间意识

作者:朱黎航




  一
  
  “二十个世纪天国的循环往复/使我们疏远了上帝,接近了尘土。”1934年艾略特在合唱诗《岩石》中这样写道。在他看来,“二十个世纪”,人类迄今的纪元史,就是一部疏远上帝,接近尘土的历史。这一历史是这一人类时间的意义吗? 艾略特的回答是肯定的。
  “疏远上帝”,意味着神圣信仰的解体,意味着人心衰败,意味着生存的全面非精神化和意义世界的荒芜。依西方传统,“心灵”是人获得实存的基础,一个无心的人是不具有本真意义上的人性实存的,无心之人只是一个幻影,一个亡灵,一具行尸走肉。艾略特名之为“空心人”。这些生存在“死亡”中的空空洞洞的现代人,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生”(精神性的生存)。“生存”的空洞与虚假使其“一生”(时间)成为假象,“虽生犹死”,生存时间并未真正绽开。
  要让生存时间真正绽开,必须恢复人心之生机,而人心的生气之源必得在信仰中由神赐予,这便是艾略特对现代人获救的可能性的根本理解。于是,如何亲近上帝、远离尘土、重获一种人类时间成为一个逼迫艾略特的问题。这个问题将时间问题与信仰、上帝、拯救等问题紧紧地缠绕在一起。“拯救时间,这样信仰就在我们面前的黑暗时代中保存下来,重新建设文明,给它新的生命力,将世界从自杀中拯救出来。”艾略特在《关于兰姆斯的思想》一文中如此表述的意念一直贯穿于他的后期诗作。“拯救时间”成为其后期诗作的基本声音。
  在发表于1930年的诗作《灰星期三》中,艾略特两度明确呼吁“拯救时间”,且与“拯救梦境”并提。这里的“梦境”是“更高的梦里未曾读到的景象”,原诗暗示我们那是但丁《神曲》中由贝雅特里齐引领而上的“梦境”,即“天堂之境”。艾略特说:“它属于我称之为高梦的世界,而现代世界只能做低梦。”
  “拯救时间,拯救梦境”,“时间”和“梦境”是什么关系?《灰星期三》并未作进一步的解说,但它却暗示我们有两种时间和两种梦境。在诗作第四部分和第五部分,诗人提到了两种“漫步者”:“黑暗中漫步的人”与“在紫罗兰和紫罗兰丛中漫步”的人。
  “……那些在黑暗中漫步的人
  漫步在白昼的时间和黑夜的时间里
  正确的时间和正确的地点不在这里
  对于那些避开那张脸的人没有恩惠的地点
  对那些在喧哗中漫步但拒而不听那声音的人
  没有时间寻欢”
  诗人将“白昼的时间和黑夜的时间”与“正确的时间”区分开来。那些在黑暗中漫步的人漫步在“白昼的时间和黑夜的时间”之中,而未进入正确的时间与地点。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们远离了“道”(上帝),即由“那张脸”和“那声音”所暗示的神圣者。与之相反,那“在紫罗兰和紫罗兰丛中漫步”的人却进入了“正确的时间”,来到了“正确的地点”,成了“更高梦境”中的漫游者。紫罗兰是教堂做礼拜时代表忏悔与祈祷的颜色,因此,那“在紫罗兰和紫罗兰丛中漫步”的人显然是指忏悔与祈祷之人。这些人在神圣者的引领下走出不正确的时间进入正确的时间。
  十分显然,诗人是就人与道(上帝)的关系来区分两种时间与两种梦境的,这一思路在《四首四重奏》中得到了深入的表达。
  在《四首四重奏》中,诗人将本真时间设想为一种“圆形结构”,并以此来展开他的沉思与歌唱。细而察之,这种“圆形结构”的时间观可以在艾略特早期诗作与《灰星期三》中见出,它大概导源于艾略特的“逻各斯中心主义”的信仰。在《荒原》中我们可以读到“注视着光明的中心,一片寂静”这样的诗句。在《灰星期三》中这种圆形结构的时间观已基本明朗:“光照耀在黑暗中/这个不平静的世界依然旋转着抵抗那道/围绕这个寂静的道的中心。”将世界设想成以“道”为轴心的旋转之“轮”是艾略特圆形时间结构的基本喻象。此喻象不仅是《四首四重奏》运思与咏歌的激发之地,也是一系列相关隐喻的原型。比如围绕篝火旋转的乡村婚礼舞蹈、四季的交替、大海潮涨潮落、生死成毁的循环等等。
  作为“圆形”的时间结构在《四首四重奏》中是借助不同的时间经验与喻象来揭示的,这给我们的分析带来一定的困难,但我们仍可以在光怪陆离的诗句背后看到这一起支配作用的圆形结构。这一“圆形时间结构”是由两部分构成的,即圆周和圆心。依艾略特之见,变动不居的时间感与时间意识,比如过去、现在、未来的区分乃是由圆周运动造成的。圆周运动造成万物流变不已的时间现象:
  “一座座房屋不断竖起来又倒下去,
  化为瓦砾一片,被扩展,
  被运走,被毁碎,被复原,
  原址成了空地,工厂或僻径。
  从旧石块到新楼房,从旧木材到新火焰,
  从陈火到灰烬,从灰烬到泥土,
  如今都成了人畜的肉体、骨骼、皮毛、粪便,
  也成为玉米杆和叶片。”
  一切皆流,无物常在。“变异”是时间最了然的现象,也是最容易被人们认可的时间样式。问题在于:如何感受并领悟这种“变异”?是将这种变异感受并领悟为变异有续、变异有轨、变异有律、变异有源、变异有义的圆周运动呢,还是将其感受并领悟为纯粹偶然与莫名的运动而不做进一步的沉思?这一区分将使我们进入两种不同的时间观和时间经验:A、超常时间观和超常时间经验;B、俗常时间观和俗常时间经验。
  艾略特的《四首四重奏》为我们准备了一条通向A的道路,尽管这一条道路掩蔽在诗意的密林之中,我们还是可以看到一些暗示性的路标:
  a超常时间的交叉持续性
  俗常的时间经验将时间之流变体察为互不相干的、被分割为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并将真实的时间确定为瞬间现在。由于过去某时只是过去某时的现在,将来某时也只是将来某时的现在,因此并无实在之过去与未来,有的只是不断变幻的现在。就此而言,过去、现在、将来的区分也只是对不同“现在”的区分。彼此孤立的“现在”碎片构成了时间之流的全部真实。然而,艾略特这样写道:“如果一切时间永远是现在/一切时间都无法赎回。”
  如果一切时间永远是现在,“过去”和“未来”都只是幻影。如果过去(过去的现在)、现在(现在的现在)、未来(未来的现在)只是互不相干的时间碎片的变换,传统(历史)与理想(未来)对现在还有什么真实性可言?如果一切都处于流变之中,如果一切都变化无定,还有什么恒常不移的价值意义可言?从俗常时间意识到虚无主义只有一步之遥,而享受每个现时,不要回忆与希望,也便是俗常时间意识导致的最一般的生存样式。
  “拯救时间”,旨在拯救被俗常时间经验遮蔽的另一种时间经验,拯救被俗常时间意识遮蔽的另一种时间意识,拯救被俗常生存样式遮蔽的另一种生存样式。艾略特在诗中唱到:“现在的时间与过去的时间/两者也许存在于未来之中,/而未来时间却包含在过去里。”在艾略特看来,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三维是有差异的,过去与未来并非另一现在。此外时间三维是相互包容,具有一定的交叉连续性的,它们之间并不是毫不相干的。
  在《四首四重奏》第三部分的第三节,诗人写了这样一种时间经验:“前进,认为自己在远航的诸君!/你们已不是离开海港时的你们,/也不是快要登岸的人。”在远航之中途,此时的你们既非过去之你们亦非未来之你们。此时此刻,现在、过去、未来的界线似乎是清楚的。但是:
  在那轰鸣的海轮甲板上
  望着航迹在身后逐渐分开,
  你们不会认为‘过去已经结束’
  或者‘未来就在眼前
  此时时间已经隐退,
  此处在此岸与彼岸之间,
  要用同等的心智去考虑过去和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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