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珍爱生命,崇奉自然”也是一种人道主义

作者:陈永祥




  最能表现庄子精神价值取向的,是《逍遥游》。《逍遥游》位于《庄子·内篇》第一,其重要性自不待言。选为高中课文的是全文第一大段,文章借鲲鹏变化为喻,说明庄子理想中的最高精神境界是无待而游于无穷,最后归结于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什么是“逍遥游”?就是庄子所说“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意思是,不凭借任何外力,顺着天地万物的本性,适应阴阳四季的变化,遨游在无始无终的时间和无边无际的空间之中。这当然是庄子幻想出来的一种绝对自由的理想精神境界,它表现了庄子对超越现实的人生自由的追求。这仍然属于人生观哲学范畴。这些都是没有问题的。问题是,我们老师怎样理解“逍遥游”的思想本质?换句话说,庄子为什么要幻想出这样一种超越现实、超越自然的虚幻的人生自由?我认为,这是庄子一生孜孜追求的一种理想生活形态!既然现实社会是充满罪恶、人欲横流的污浊之地,人的生命价值和意义不可能在现实社会中,通过对某种生活目标的追求实现,那就只能置身尘世之外,在与天地、自然的“齐一”中,寻找一种乌托邦式的绝对自由的理想精神境界,来平复、慰藉自己对生命理想、人生幸福的诉求。这是一种不可奈何但又绝不甘心的选择。《庄子·人世间》中说:“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又说:“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至矣”。这可以把它看做是庄子自己对“逍遥游”下的最中肯最精确的注脚。因此,庄子“逍遥游”的本质,应当是表现了处于动乱时代社会困境中,能够洞察一切,却无力改变现状的睿智之士对于黑暗残酷现实的否定,和对自由人生的苦苦追求。
  但有一点必须指出,《逍遥游》全文充满了汪洋恣肆的联类比譬,上天入地的神话幻想,一派智趣洋溢的氛围,并没有出现那种身心焦虑的“数数然”的追求之情。这正是庄子道家的大智慧所在!面对生命的困境淡然直视,然后在思辨的机智中超然解脱,让人们在一场关于人生观的精彩的心灵对话中,感受到庄子那一颗难能可贵的平常心。
  综言之,理解庄子哲学思想,必须结合他所生活的时代社会特点,考察他的言行动机,才能得出正确的结论。
  
  二、如何评价庄子的哲学思想
  
  长期以来,人们普遍认为庄子道家哲学思想主张“出世”,逃避现实斗争,是一种消极遁世的世界观,评价不高。今天看来,这些观点显然不尽公平,有必要廓清一下。
  第一,从哲学范畴的表述来考察《庄子》一书,可以看出,庄子阐述的重心,并不是诸如宇宙观、自然观、认识论、方法论等纯粹意义上的哲学命题,他所努力探求的,是人如何在一个充满危险和伤害的乱世中做到“保身”“全生”“养亲”“尽年”的实践和经验问题。在这一点上,庄子和孔子、孟子、墨子、荀子等许多中国古代思想家一样,他们的哲学思想更注重于一种贴近社会现实的实证式的经验表述。这和西方古代哲学注重于逻辑推理、抽象思辨的“形而上”理性哲学思维有很大的区别。中国古代哲学家所关注的中心问题,更多的是社会人生问题,其社会功利性是非常突出的。他们的哲学基本上属于人生哲学范畴。
  第二,庄子的人生哲学根本出发点是“重生”“贵己”,这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庄子·让王》中说:“能尊生者,虽富贵不以养伤身,虽贫贱不以利累形”。《养生主》中也说:“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这两段话概括起来,就是珍视生命,珍爱人生。因此,升华到本质上看,庄子哲学的理论核心就是“为人”,即重视人,以人为本。庄子在这个“殊死者相枕也,桁杨者相推也,刑戮者相望也”(《在宥》)的残酷社会中,以极敏锐、极深刻的思想洞察力,看破了权势者之间所玩弄的战争游戏的罪恶用心,他拒绝和好战的政权合作,激烈反对君主们攻城略地、涂炭生灵的战争行为;庄子同情人民的悲惨遭遇,他怀着极大的悲悯,极热的心肠,关注饱受战乱蹂躏的人生,为在战火中呻吟、挣扎的芸芸众生指出了一条求生的出路。这在当时是一种具有相当广泛代表性的立场。对于渴望和平、反对战争的老百姓来说,庄子是他们基本利益的代言人。从这个意义上说,庄子的“出世”,实际上是最大的“入世”!鲍鹏山先生说,“一部《庄子》,一言以蔽之,就是对人类的怜悯”,说得完全正确!庄子思想的精髓,是真正意义上的人道主义!清代学者吴文英在《庄子论略》中说,“庄子眼极冷,心肠极热。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肠热,故悲慨万端。虽知无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热肠挂住;虽不能忘情,而终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这应当是庄子研究中的“入室”之论!
  第三,庄子的道家思想和以孟子为代表的儒家思想,在战国中后期,同是中国古代哲学的主流。这是不容置疑的!因为二者的基本出发点都是为了“人”。儒家主张积极“入世”。孟子奔走呼号,游说于各国君主的堂前门下,唇焦舌燥地劝谕他们停止战争,放弃霸权,实行“王道”。这固然是以天下苍生为念,解民于倒悬之中。道家主张消极避世“出世”。庄子反对战争,抨击统治者杀戮百姓的罪恶;主张无为政治,奉劝君主们少做点坏事;强调“保身”“养生”,呼吁人们远离充满危险和伤害的社会环境;拒绝和统治政权合作,“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傲睨于万物”。这些主张,何尝不也是以天下苍生为念,救民于水火之中!由此可见,庄子道家思想和孟子儒家思想,二者都是“人本主义”或曰“人道主义”的表现形态。虽然他们的具体做法不尽相同,但其终极目标都是一致的,都是符合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符合社会生产力的发展需要,从而体现了社会进步方向的。这就是所谓“殊途同归”!那种把庄子哲学思想人为地和儒家哲学对立起来,并且给庄子扣上“消极反动”帽子的行为,历史已经证明了他们的无知。
  第四,对于庄子哲学中的“绝圣弃智”主张,我认为有必要稍加辨析,以正视听。庄子的“绝圣弃智”,源于他的反对暴君暴政的立场。如前面所说,庄子所生活的时代,是极其动乱的战国中后期,战争最为惨烈,统治者也最为骄横。以庄子的宋国为例,当时的宋王偃荒淫无道,嗜杀成性,是战国最有名的暴君之一。《史记》中说,他甚至把杀死的人血盛在皮囊里,悬挂起来用箭射之,以流血取乐。又如卫国的国君,“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焦”。(《人世间》)在庄子笔下,这些暴君和“一旦杀其君而盗其国”的齐国田成子一样(《胠箧》),都是些虐人害物的窃国大盗!庄子愤怒地指出:“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胠箧》)与此同时,庄子把统治者的倒行逆施,和儒家、墨家、法家等“士”人干谒青紫的行为联系起来,认为正是这些“士”的助纣为虐、为虎作伥,才是统治者杀戮不息的根本原因!他说:“世俗所谓智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胠箧》)他所说的“智者”“圣者”,就是指包括儒家在内的“士”。庄子特别激烈地反对孔子儒家学派,说他们“多辞谬说,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学士不反其本,妄作孝悌而侥幸于封侯富贵者也”。(《盗跖篇》)甚至不无偏激地说:“圣人生而大盗起。”“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胠箧》)由此,他主张“绝圣弃智”,摈弃知识,废除文化,阻绝“圣人”以及“士”为统治者服务的渠道。如此,战争便会止息,百姓便会“全身”,天下便会太平了。
  庄子的立场从侧面反映了一个现象,即战国时期“士”这个阶层的崛起和分化!“士”源于春秋末期官学和私学的莘莘学子。在各国诸侯与中央集权的王室争夺权力的社会大变革中,这些“士”成了春秋战国时期纵横捭阖、推波助澜的一群社会精英。特别是战国时期,各国君主出于战争需要,大量网罗人才,客观上为这批人才提供了一个展示才华、表演能力的舞台。一些“士”一夜暴富,成了别的“士”纷纷效仿的楷模。如身佩六国相印的苏秦,以连横之计击破六国合纵的张仪……都是“士”之佼佼者。他们的共同特点,是利用自己所掌握的文化知识为统治政权服务,或是为他们设计战争,谋划杀戮,或是帮他们趋利避险,巩固政权。他们的行为,在客观上加剧了社会的动荡和百姓的苦难。不可否认,庄子的“绝圣弃智”有它片面偏激之处,但从庄子“珍爱生命,怜悯苍生”的人生观追求来说,它又是惟一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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