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从写实主义到现代主义
作者:任富强
三
一般认为,《变形记》深刻而尖锐地揭示了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一些带本质性的问题,如“异化”现象,并由此探寻到作品的主旨:旨在控诉人生的不平,意在揭露和批判。应该说这是这篇小说所可能蕴涵的不可忽视的一种内涵。不过,对文学作品主题的解读,我们也应充分尊重现代派作品的自身特点,恐怕仅用“异化”等字眼来对《变形记》的主题作终结式的结论,似乎难以穷尽这部小说的全部意蕴。
众所周知,卡夫卡寓言式的作品具有多义性。他的“寓言”通过“诡奇的想像、违反理性的思维、不可捉摸的象征、非逻辑的描述有了丰富的神秘的内涵,从而有了多义性和接受上的多样性甚至歧义性”;这样,我们去做单一的解释是显然有违于这些作品的特质的。“卡夫卡不是去复制、去摹写、去映照现实,而是独辟蹊径用非传统、反传统的方式,构建了一个背谬的、荒诞的非理性的现实;而这个现实从某种角度上看,比自然现实更为真实,能使读者更为悚然更为惊醒,使人对自身和对社会的认识和批判更为深化和更为强烈。”④怪不得1915年在给库尔特·沃尔夫出版社的信中,当猜测到版画家有可能在出版物画出甲虫的具体形象时,卡夫卡不无焦急地说:“千万别画,请别画那只甲虫!······那只甲虫本身是画不出来的,连远远地给人看一下都办不到。”⑤
退一步说,就算从哲学的角度看,“异化”似乎是人类的痼疾,但从文学艺术和精神生活的角度看,它却是人类自我意识和自我反省的重要一环。不进入异化和经历异化,人的精神便难以拥有深度,也难以体验到人本真的存在状态;而且理性地看,这种存在状态是人类的普遍处境,而非为某一社会阶段所特有。
似乎有这样一个误解,认为像卡夫卡这样的现代主义作家的作品与19世纪批判现实主义作品的差别只在于艺术手法上,前者怪诞不经,后者真实地展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这样,如果从写实主义的眼光来看,批判现实的调子在解读之始就为《变形记》的主题一锤定音了,阅读的焦点自然集中在卡夫卡批判了什么,控诉了什么,又是如何批判、如何控诉的,而不是去细细研究作品潜藏着什么,或能从中发现什么。其实,在我看来,鲁迅所说的“换心自食,欲知本味”的精神炼狱历程,也可以喻指卡夫卡的全部作品,《变形记》更是这种追问内心痛苦和表现自我折磨的作品。它或许并非意在批判和控诉,而是让我们发现,让我们“看到”——“伟大的作家使你看见愚昧的同时认出自己的原型而涌出最深刻的悲悯”(龙应台语)。
与此相关,我们在寻找小说主题的时候,为了增加说服力量,往往借用经典作家的话来比附和证明。在论述卡夫卡揭露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的“异化”的深刻犀利时,我们往往从黑格尔、费尔巴哈、马克思一路地说过来,试图让人相信,卡夫卡的作品跟这些哲学思想有怎样的直接关系。试想一下,如果卡夫卡的作品仅用来作为经典作家所作论述的旁证,或作为哲学、社会学等人文学科的具体诠释,那么作为文学作品独特的认识价值又体现在哪里呢?正如林毓生先生所说:“文学作品所蕴涵的思想只能得自文学,是文学的重要部分。有许多思想与感受不是能够从哲学的著作中,用论述的方式,以直接的语言说出来的。文学的作品(特别是小说与戏剧),因为能够呈现不同人文现象的特殊性与具体性,使它能够蕴涵哲学、史学与宗教著作中所不能或不易展现的思想。”⑥其实,卡夫卡始终站得比政治更高,他的批判超越了政治而直抵人生思考的意义,他看到了现代人甚至人类一般的生存状态中最深刻的精神危机。当然,我这样说并不是否定用一些哲学的、社会的、文化的相关知识来拓展文学审美的背景,而是认为这些比附绝对不能代替对文学本身的审美阅读。不要把阅读文学作品仅仅看做是认识历史的一种手段,它更是体验生活的一种方式,读者能从中看到自己的影子,深化读者对生命、存在的认知。这样,卡夫卡笔下的格里高尔不再是一只单纯的甲虫,也不是某一个遥远的西方国度的旅行推销员,他与我们的心灵发生了某种联系,使我们感受到生命律动。
①戴燕《“写实主义”下的文学阅读》,《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2.2
②袁可嘉《外国现代派作品选·前言》,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第5页
③⑤《卡夫卡文集》(第四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第125、48页
④高中甫《卡夫卡,应作如是观》,《世界文学》,2000.5
⑥林毓生《中国传统的创造性转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第25页
浙江慈溪中学 315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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