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从写实主义到现代主义

作者:任富强




  《变形记》《墙上的斑点》等西方现代派作品入选中学语文教材,在百年语文教学史上是前所未有的创举。不过,有了相对适宜的教材内容,基本解决了“用什么去教”的问题,并不等于真正解决了教学内容问题。换言之,“实际教了什么”的问题依然等着我们去妥善解决。
  
  一
  
  在写实主义小说中,人物形象的塑造、性格的刻画是至关重要的,一部小说的审美价值主要是由它所塑造的人物形象所决定的。通常说来,对这些作品,我们最关注的阅读焦点是小说的三要素——人物、情节、环境。不仅仅中学语文教学如此,用写实主义的眼光来解读一切文学作品几乎成了我们的心理惯性,成了一种弥散在我们整个社会文化背景中的常态。与之相对,我们对西方现代主义作品一般显得较为隔膜。这也难怪,从中学到大学的文学教育,我们所接受的一整套的文学教育,几乎就是写实主义旗帜下的文学阅读。在那里,现实主义的反映论文学观被当做惟一正确的文学理论,以强劲的意识形态力量规范和影响了整个文学创作和阅读的历史。而“文学史又具有语文示范的任务,文学教育同国语教育相掺杂,这使得人们通过文学史接触到的那一部分写实的文学作品,具有了更加典范的意味,同时也使文学史对经典的写实主义式的诠释,非常自然地变成一种‘通用的语言’”①。影响所及,20世纪的文学阅读,差不多由此全部变成写实主义下的阅读。写实主义的文学阅读模式便成就了一种广泛的文化现象,成了一种简直无法抗拒的文化存在。
  这种阅读模式认为小说可以反映生活的本质真实,展示的是现实世界波澜壮阔的图景,优秀的小说是某一社会形态的百科全书。但是在现代主义作家看来,小说不是对现实和历史的本质反映。比如卡夫卡的《变形记》叙事相对完整,但是,从根本上说,仍是“寓言”,且这种“寓言”也完全是“卡夫卡式”的,因为它与旨在进行道德评判和德行说教的经典性寓言是大异其趣的。因此若有意无意地用写实主义的阅读方式去“套”像《变形记》这样的作品,发生“误读”的现象几乎是难以避免的。
  
  二
  
  对卡夫卡的《变形记》这样的作品,到底该怎样解读?这就要弄明白西方现代派作品的总体特征是什么,我们在教学这些作品时最适合从什么角度切入。
  “现代派在思想内容方面的典型特征是它在四种基本关系上所表现出来的全面的扭曲和严重的异化:在人与社会、人与人、人与自然(包括大自然、人性和物质世界)和人与自我四种关系上的尖锐矛盾和畸形脱节,以及由之产生的精神创伤和变态心理,悲观绝望的情绪和虚无主义的思想。”②从审美倾向来看,这种“全面的扭曲和严重的异化”的作品在艺术上呈现着很明显的荒诞性、内倾性和反向性等等特征。
  先看荒诞性。卡夫卡的不同寻常之处是他深切感受到世界的荒谬性,他揭示了现实的背谬和存在的尴尬,试图用另一种叙述来展示蕴藏于人性底部的黑暗王国。我们看《变形记》的开篇:“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没有写明任何显在的原因,便祸从天降,一个饱受生活重压的小人物,一个偶在的生命个体,就这样偶然地、荒谬地被改变了命运,悲剧的降临就是如此地不可预料、不可逃避而又不可逆转。人在外部世界的规定下,在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等要素所构成的生存环境里,你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远离自身,忽然发现已不再是你自己了,你却无能为力!荒诞的气息正是从这样波澜不惊的描写中溢出,飘散,它使人想起达利的画中那瘫软的钟表,故事就是在一个荒诞的情境中拉开序幕。这个故事的框架——人畸变为虫,其本身是不符合生活的真实的,但是它寄寓了人哲理意义上的生存状态,面对神秘的外在世界和不期而至的人生悲剧,作为小人物,充满了无助、孤独和无奈,具有超越现实的深刻。
  这种荒诞性还可以从人与人、人与自我的关系上去感受。格里高尔在变成甲虫前,拼命地为家人工作,其结果是父亲“发胖了,且因此而变得动作相当迟钝”。他变为甲虫后,悲哀地意识到由于变形,所有的亲人都渐渐视他为负担,希望他早一点主动地离世。其间,当格里高尔变成甲虫因上班将要迟到而恳求秘书主任谅解时,亲人们不仅不理解他,反而敌视他,阻止他。最后,格里高尔还要自觉地以死来使亲人获得解脱。这种彻底的自我牺牲,换来的结果又是如何呢?试想,当一切真诚的付出都成为虚妄,当爱心的呼唤没有一点回应,人作为生命个体,在其成为无用的存在时,哪怕是血肉相连的同胞手足,哪怕你的存在曾是他们生活里不可或缺的物质支撑和精神源泉,都无法逃脱现实利益原则的支配。你又何以自处呢?你难道不感到找不到归路的迷惘和惶惑么?这是怎样的一场“梦魇”啊!
  我们再来看看内倾性。在传统小说中,有起伏跌宕的情节线索贯穿始终,悬念迭出,引人入胜,但现代派小说的一个重要特征则是“向内转”。《变形记》写的都是一些具体琐碎的、甚而有些繁冗拖沓生活的细节,故事和情节都得到了淡化。毫不奇怪,对现代派作家来说,小说越来越成为小说家个人的精神漫游和形式历险,强调表现那些“本质的东西和深藏在内部的灵魂”,他们将小说看成是一种虚构,一种人工制作,是小说家想像和叙述的产物。他们不重视环境的写实,也不注意人物性格的刻画。按照卡夫卡的文学观,文学要素,诸如时间、地点、环境、因果等等实在是多余的,只有文学内在的寓意才拥有真正的生命力。因为他们认为价值中心不是客观世界,而是在人本身。他所关注的重点是“不可视的内心生活”。因此《变形记》就超越时空的限制,对事件的交代极其模糊,不指明具体的时间、地点和背景,甚至泯灭了幻象和日常生活之间的界限,没有看到有哪些强烈的令人难忘的个性留下来,人物几乎都湮没在一片丑陋、冷漠之中。我们被带往不熟悉的另一世界,让我们窥探隐藏在那“变”了“形”的背后的深奥的东西,展示了格里高尔悲哀凄苦的内心世界。变成甲虫的格里高尔,极力控制自己的发音,企图以人的声音与人交流,可是失败了。他只有在他所倾心疼爱的妹妹的琴声中心灵才有一点点亮色,但这如豆的光亮恰如回光返照,照见的是走向虚无的不归之路。作家用平淡的口气叙述着一个惊心动魄的悲剧,体现冷漠的叙述和零度风格的描写。他并非没有激情,而他以抽身旁观的冷静姿态,描写了一幅冷漠的人间图画,使得故事背后的苍凉人生更其触目心惊,给人以透入骨髓的悲凉。“从杀人者的行列中跳出去,观察作案的现场。”③
  从某种意义上说,现代派小说是对传统审美理想的颠覆,反向性也是一个重要特征。就《变形记》而论,我们要注意“以丑为美”的“反向诗学”。为什么卡夫卡把格里高尔变形为甲虫而不是其他的动物?甲虫粗笨丑陋,令人难堪,无法唤起人们对一般小动物那样的怜爱之情,以此来喻示格里高尔的渺小无用,非常恰当。它无法隐身遁形,不能奔跑飞翔,也不能躲入缝隙,如此丑陋的东西,除了被人嫌弃,走向死亡,真是别无他途!须知,这只无助的甲虫是由一个堂堂的男人变成。不仅如此,甲虫肚子硕大,细脚乱舞,腿上白色斑点及腐烂的伤口,头发蓬乱的母亲,狂人般的父亲,冷漠刻薄的妹妹,令人窒息的腐烂与恶臭的气息……这里,丑就是丑,充斥了平庸卑琐病态畸形。“在现代世界,丑陋无处不在,它被习惯地用仁慈遮掩着,但却在所有不幸的时刻突然出现。”(昆德拉语)此处再也找不到传统小说中的英雄了,虽然甲虫并不缺少英雄气概,但他荒诞孤独卑微,在他身上体现的是作为“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的人的深深的失落!卡夫卡用这种手法把小说变成了一种思想方式,更增添了小说的观念容量,有力地显示了现实生活中某些隐而不彰的意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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