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项链》是不是表现“造化安排”的小说?

作者:龚修森




  《项链》是法国作家莫泊桑的短篇名作,是中学语文课本里的传统篇目。对《项链》的理解,历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钱理群教授写的《〈项链〉告诉读者什么》一文(载《名作重读》,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不同意“批判女主人公虚荣心和追求享乐的思想”之说,提出“作者并不热衷于对这位女主人公的‘逻辑’与追求进行严厉的价值判断”;“人们早已习惯于把‘追求享乐’看作是资产阶级的‘腐朽思想’”,其“背后隐藏着一个‘安贫乐道’的价值标准,而这种将贫困道德化的价值观恰恰是十分可疑的”等。这些精彩论断,改变了“批判虚荣心说”一统天下的局面,为《项链》研究拓开了一片新的天地。
  那么,《项链》究竟“告诉读者什么”呢?钱先生的回答是“造化安排说”。他开篇即说:
  他(作者)所要描写的是“被造化安排错了”的“一些女子”中的“一个”。……作者接着告诉我们,这位女子就她的“面庞儿”“丰韵”,以及“天生的聪明、审美的本领和脑筋的灵活”,本可以“和最高贵的命妇并驾齐驱”,可她偏偏“生长在一个小职员的家庭里”——这不是她自己作得了主的,全是“造化”的“安排”。
  其实,“造化”这个词在小说中只出现过一次,它出现在小说的第一句:“世上有这样一些女子,面庞儿好,丰韵也好,但被造化安排错了,生长在一个小职员的家庭里。”(从钱先生引文,取赵少侯译本)此句一经钱先生上文的点染,“造化安排”的分量立即凸显。钱先生在后文又一再强调,小说要“告诉读者”的是:不但玛蒂尔德的出身是由“造化”安排,而且她的一生遭际都是由“造化”安排的。这种解读颇有意思,而要判断它是否正确,首先就得弄清楚“造化”究竟指什么。
  先考察小说中这个词的法文单词destin,有①命、命运;②天命、天数;③前途、遭际等义项(据《新法汉词典》《拉鲁斯法汉双解词典》)。郑克鲁译本与人教版中学教材均取①义译作“命运”。再考察“造化”,有①自然界的创造者;②天地,自然,自然界;③创造,化育;④幸运,运气,福分,福气等义项(据《现代汉语词典》《辞海》《辞源》),似乎都不太适合小说中的语境。不过据《中国成语大辞典》,“造化弄人”“造化小儿”中的“造化”,均解作“命运”。据此我们大致可以说:“造化”与“命运”是同义词。
  钱先生文中的“造化”本自小说,再联系他“无论是……还是……,都是冥冥中‘造化’的‘安排’,人根本无法自主,也无从选择”,“这不过是‘造化’又作了一次恶作剧似的‘安排’”等语来考量,他所说的“造化”,当指贵贱祸福等命运,即人既意料不到又无可奈何的某种必然性。
  这样看来,钱先生的“造化安排说”有其合理性,小说中确实有“造化安排”的因素:首先是,小说家自己说了“被造化安排错了”这样的话(尽管他只是就玛蒂尔德的出身而言并且不见得是在认真地说);再有,玛蒂尔德确实运气不佳,就像是造化(命运)处心积虑地要与她为难似的。
  不过,小说中有“造化安排”的因素是一回事,“造化安排”的力量大到主宰人物的遭际、笼罩小说的主旨又是一回事。钱先生认为玛蒂尔德的一生完全是由“造化”摆布的,他是怎样得出这样的结论的?让我们来看钱先生的论述。
  例如,对玛蒂尔德舞会上的表现,钱先生作如下分析:
  不错,无论在玛蒂尔德的心理、感觉上,还是在事实上,这都不再是“梦”与“想象”,而是活生生的“现实”。但这“精神幻觉”向“现实”的真实转化,在旁观者(作者以及我们读者)的“视觉与感觉”中,玛蒂尔德“陶醉在欢乐之中”,“在这一片幸福的云中舞着”,也就是说,仍然处于“精神的幻觉”之中,具有某种“不真实性”。这正是一个“暗示”(启悟):无论是当初玛蒂尔德坐在“那张三天未洗桌布的圆桌旁”陷于空洞的幻想,还是这一天晚会上,玛蒂尔德“完完全全握在手中”的“甜美的胜利”,都是冥冥中“造化”的“安排”,人根本无法自主,也无从选择。因此,当以后的情节急转直下,玛蒂尔德因丢失借来的项链而陷于绝境,命运又一次发生戏剧性转折时,作者(以及我们读者)都不感到惊奇:这不过是“造化”又作了一次恶作剧似的“安排”,已经说不上“错”与“不错”。
  钱先生毫不含糊地告诉我们:玛蒂尔德过去的幻想和今天在舞会上的胜利,都是冥冥中“造化”的“安排”,人根本无法自主,也无从选择。
  但我却对此立论有些疑惑。不错,“陶醉在欢乐之中”“在这一片幸福的云中舞着”时的玛蒂尔德可能正“处于精神的幻觉之中”,因为这时她“心中认为最甜美的胜利已完完全全握在手中”,这种感觉的确具有虚幻性,这种判断的确“不真实”。但是,认为处于精神的幻觉之中即“暗示”(启悟) 当初和现在的处境都是造化安排,其逻辑却相当奇怪,至少也是语焉不详,使得因果链无法连接起来。阿Q也常常“处于精神的幻觉之中”,钱先生想必不会认为那也是“冥冥中造化的安排”。“幻觉”(以及“处于幻觉之中”)与“造化”(以及“处于造化安排之下”)的区别是主客观的区别,虽然可以彼此渗透,但边界是分明的。再有,这篇小说中的“造化安排”是否真的已经强大到使“人根本无法自主,也无从选择”的地步,也很值得商榷。玛蒂尔德不幸生在小职员家庭,这的确“无从选择”(在这一点上,每个人都是无从选择的);但仅就舞会而言,决定赴会,提出花四百法郎做衣服,否决丈夫以鲜花替代首饰珠宝的提议,听取丈夫向朋友借首饰的建议,挑选中意的项链,等等,无一不是她的“自主”和“选择”。钱先生看来没有注意到这些情节的能动意义,他不但认为玛蒂尔德当初和现在都只能听任造化摆布,而且,还“因此”(请注意这个“因此”连接的因果关系)推断“以后的情节”(围绕丢项链而展开的情节)“不过是造化的又一次安排”。这样的断言是否草率了一些?
  钱先生接着说:
  但作者(与读者)的注意力仍然集中于在“造化”又一次“安排”使自己再度面临困境时,我们的女主人公的态度与反应。……因此,他才忍不住发出感慨:“要是那时候没有丢掉那挂项链,她现在是怎样一个境况呢?谁知道呢?谁知道呢?人生是多么变幻无常啊,极细小的一件事可以败坏你,也可以成全你!”……作者是为人的命运的“变化莫测”,人太容易为生命中的“偶然”所左右,而感到不可理解,这正与小说开头“造化安排错了”的感慨遥遥相应。——我们读者到这里也才终于懂得了“造化”的“安排”的意义与分量。
  钱先生在这里再一次强调玛蒂尔德丢失项链是“造化的又一次安排”。项链究竟是怎么丢失的?也许是在离开之际,丈夫怕她受寒,把寒酸的家常衣服披在她肩上,她却怕给那些“裹在豪华皮衣里”的太太们看见,挣脱丈夫的手匆忙溜走的时候给弄丢的(作者在这里意味深长地颇费了一些笔墨),这就很难与“造化”联系起来(因为这明明是玛蒂尔德的“自主”和“选择”);也许,这只是一次搭扣松脱的物理事件,搭扣很不巧或者说很巧地脱落是一种偶然性(几乎所有小说的情节都建立在偶然性之上),它造成了戏剧性,同时又完全符合生活的真实。我们也很难把它想象成是造化安排,小说并没有提示或暗示这种“偶然”与“造化”之间的关联。一定要说“造化安排”,那也不过如同我们遇上烦心事时叹一声“命不好”“造化弄人”“怎么偏偏摊上我了”,但那不过是人在彼时的一种情感宣泄,所谓“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不能当真拿来作为“造化安排”的证据的。
  “要是那时候没有丢掉那挂项链”的感慨,提出了玛蒂尔德人生走向的另一种可能性,但一经钱先生把小说开头拿来与之遥相呼应,就成了称出“造化安排”的“意义与分量”的砝码。也许在钱先生看来,这里的“感慨”是小说家的点睛(点“造化”之“睛”)之笔,可是细读文本,“极细小的一件事可以败坏你,也可以成全你”的感慨,其实与古人的“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警示、今人的“细节决定成败”的箴言一脉相通。听起来小说家不是在说,要是“造化”不那样安排,她现在是何境况;而是在说,要是她在“极细小的”事上有另一种“自主”和“选择”,她现在是何境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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