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面朝大海的窗户

作者:王家新




  像一个中年人
  回头看过去的足迹
  一步一沙漠,
  从乱梦中醒来,
  听半天晚鸦。
  看夕阳在灰墙上,
  像一个初期肺病者
  对暮色苍茫的古镜
  梦想少年的红晕。
  诗中“初期肺病者”的联想,“暮色苍茫的古镜”的意象,还有那种“怀旧怀远”的调子,有着魏尔伦式的亲切、感伤、恍惚,也让人想起了卞之琳自己翻译的马拉美《秋天的哀怨》中的句子:“钢琴是闪烁的,小提琴会给黯惨的情怀带来光亮,可是手摇琴呢,在记忆的黄昏里,却使我颓然沉思了。”{8}
  而在后来,英国现代派诗人T·S·艾略特和法国晚期象征派诗人瓦雷里的影响,给卞之琳带来了更深刻的艺术蜕变。1934年,他译出了艾略特的重要诗论《传统与个人才能》,他那“总是怕出头露面,安于在人群里默默无闻,更怕公开我的私人感情”{9}的个人气质,使他本能地和艾略特的“非个人化”诗学一拍即合。他对艾略特所推崇的玄学派诗人的“机智”(wit)的领悟,使他形成了一种往往令人惊异的诗的联想、玄思和比喻的能力:
  而在“喜爱淘洗,喜爱提炼,期待结晶,期待升华”{10}这一点上,他与追求纯诗、注重艺术的“难度”的瓦雷里可谓惊人的一致。在他的一些诗中,他不仅化用了一些瓦雷里的诗思,而且像瓦雷里一样,力求通过长期的艺术“苦炼”,以达到那种绝对的诗的存在。
  的确,比起同时代其他诗人,卞之琳更具有一种现代的心智。正是借助于艾略特和瓦雷里的影响,他形成了一种和浪漫派迥然不同的冷静、复杂的智性诗风。有不少论者认为,在中国新诗史上,卞之琳的创作体现了由“主情”到“主智”的艺术转变。张曼仪认为,他在诗坛确立的,是一个“生命的玄思者”的形象。{11}
  不过,卞之琳并没有因为他的“玄思”而放弃对生命和世道的关怀。《寂寞》(1935)这首诗说明,诗人在骨子里仍是“放不下”的:
  乡下小孩子怕寂寞,
  枕头边养一只蝈蝈;
  长大了在城里操劳,
  他买了一只夜明表。
  小时候他常常羡艳,
  墓草做蝈蝈的家园;
  如今他死了三小时,
  夜明表还不曾休止。
  比起卞之琳的其他诗,《寂寞》看上去要少了一些“雕琢”的痕迹,但其内里仍体现了一种卞之琳式的心智运作。诗人以他特有的极富跳跃性的结构艺术,把乡下与城里、童年与成年、“蝈蝈”与“夜明表”、生与死这些不同时空、不同层面的经验和感受组织成一个高度浓缩的艺术整体。他以这种“三言两语、点到为止”的方式,就写出了一个乡下孩子的命运。
  “我写诗,而且一直是写的抒情诗,也总在不能自已的时候,却总倾向于克制,仿佛故意要做‘冷血动物’”{12}。在这首诗中,卞之琳以他特有的风格,克制诗人自己的抒情,只让人物、事件和细节在一种冷静的叙述中出场,让事物本身演出它们自己。尤其是诗的结尾,看似一种客观、冷静的陈述,甚至像一种事实报告,然而它对人的心灵的冲击是如此强烈!
  没有对生命的深切同情和体验,一个诗人绝写不出像“乡下小孩子怕寂寞/枕头边养一只蝈蝈”“小时候他常常羡艳/墓草做蝈蝈的家园”这样的诗句。当然,该诗的意义还不限于人道同情的层面。“如今他死了三小时/夜明表还不曾休止”,这让我们想到了古诗中以“动”写“静”的传统。诗人精心选择的“夜明表”在孩子死后仍嗒嗒行走这个细节,不仅显示了死亡所带来的静止,写出了对人生荒唐、命运不公的至深感慨,也加倍写出了人生的“寂寞”。诗最后留下的,就是这种天老地荒般的寂寞之感。
  此外,“如今他死了三小时”还使人想起了《距离的组织》中的名句“友人带来了雪意和五点钟”。诗人对数字的运用,是为了把对生命的玄思与一种语言上的钟表般的精确结合起来,这恰好正是卞之琳的一个独到之处。这也给他的诗带来了一种极大的艺术张力。
  
  {1}《错误》选入人教社课标本、全国通用本高中《语文》(必修1)
  {2}{3}转引自洪子诚、刘登翰《中国当代诗歌史》(增订版),第319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4}{6}参见《“新批评”文集》第313、333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
  {5}《断章》选入人教社课标本高中《语文》(必修1),《寂寞》选入语文教育出版社课标本高中《语文》(必修1)。
  {7}{11}见袁可嘉等主编《卞之琳与诗艺术》,河北教育出版社,1990
  {8}卞之琳《西窗集》修订版第5页,江西人民出版社,1981
  {9}{10}{12}卞之琳《雕虫纪历·自序》,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 1008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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