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前方》的另一种读法
作者:秦晓华
曹文轩的《前方》被选入苏教版高中语文第一册第三专题“月是故乡明”,我总以为多少有点欠妥。按照编者的说法,本专题的文字重在描写“家乡的山川草木,风土人情和血浓于水的亲情,连同那关于故土的传说”,因为这些是“我们成长的精神滋养”。实际上《前方》表达的并非全是家园之思,那张照片也罢,文中反复提到的家园也罢,都只是作者观照世界的镜像而已,他真正想描述的是关于人的一种生存情境。这种情境是:“人生实质上是一场苦旅”,不断向前而又永远无法到达目的地的西西弗斯式的荒谬是人的宿命。这种形而上的焦虑与悲悯才是《前方》一文真正撼动人心的地方。
《前方》一开始便提出了一个命题:“人有克制不住的离家的欲望”。之所以如此,按照作者的理解,来自三重矛盾:迁徙与安居,诱惑与安逸,自由与压迫。也就是说,迁徙的习性(或称之为人类的集体无意识)、外界的诱惑、对自由的渴望,导致人们纷纷离开家园。其实,从哲学层面看,所有的矛盾来自一个本质的二律悖反(参见弗洛姆:《为自己的人》,三联书店,1988、11):人本是自然的一部分,但自我意识、理性的产生却破坏了这种和谐,人再造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理性世界,从而丧失了与自然的一体性;理性世界一旦形成,人就不可能再返回到与自然和谐的前人类状态中,他必须继续发展他的理性,直至成为自然和他自己的主人;但事实上,他根本不可能改变自然法则,甚至对自己的很多事情也都无能为力,比如他的存在就是非常有限的:他偶然被抛入这个世界(出生),却又偶然被抛出(死亡)。我们从奥德赛、俄狄浦斯、亚伯拉罕、浮士德等文学形象身上显然能够体察到人们对自身命运的高度关注:因为丧失了与自然的一体性,人成了永恒的流浪者(作者当然也认识到了这一点,他说:“流浪不仅是出于天性,也出于命运。是命运把人抛到了路上。”请注意这个“抛”字所带有的无助无望的宿命感)。理性是人的福分,也是人的祸根,它迫使人踏上了永无止境的追寻之路:他必须不断寻求新的解决途径以战胜这种内在的分裂,必须了解自己,必须说明他存在的意义,以获取理性与自然的和谐,这种和谐可以使他和他的同伴感到有如安归家中。这一本质的二律悖反使向前成为了人的一种本能。作者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人的眼中、心里,总有一个前方”;人们甚至连前方是什么还没搞清楚就已经在路上了,就像作者所说“前方的情景并不明确,朦胧如雾中之月,闪烁如水中之屑”。在这个世界的网上,我们必须不停地行走,不停地运动,借以相互支持;即便是“一路风尘,一路劳顿,一路憔悴”,因为一旦停下来就非倒下去不可。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们都是鲁迅笔下的“过客”,妄图以行走来反抗绝望和虚无。作者敏感地发现对不确定性的追求转移了人的痛苦和焦虑:“这种不确定性,反而助长了人们对前方的幻想。”这句话显示出作者在人生意义上的高度自觉:人的生活被所谓的希望愚化了。“幻想”这样的字眼冷峻得有些扎眼。
他悲哀地发现,行动的结果仍旧是虚无:“四野茫茫,八面空空,眼前与心中,只剩下一条通往前方的路。”没有终点,没有尽头,前方的前方仍然是前方,这确实让人极度沮丧。当我们努力向前的时候,实际上却是在退却,这就是生活的残酷真相。一个最明显不过的事实是人的一生总是要走下坡路的。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基本经验:一切将人渡向尘世、渡向时间和空间、渡向物质和生命的努力,最终都会归于毁灭和虚无。时间以它的力量,使所有东西在我们手中化为乌有,包括我们自身也是如此,我们突如其来地来到这个世上,又倏尔归于尘埃。(参见叔本华《生存空虚说》,作家出版社,1987.4)前方,本是一个空间概念;向前,则是一种积极的行为和姿态,它试图以空间的力量打破时间的苑囿。但是,这种努力最终是徒劳的,因为前方可以无限,而人的生命却十分有限。于是,“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个将要开始艰难旅程的人所有的惶惑和茫然”,这里寄寓了作者无限的悲悯与同情。请注意这段文字中人称的变化,由“他”而“他们”而“我们”,由一个人的生存情境推及到众人,继而推及到包括我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那位陌生旅人的命运,其实和我们密切相关,因为那是我们共同的命运。为了说明这一点,作者“武断”地将许多“终身未出家门,或未远出家门”的人一并“抛”到了路上,因为从人的终极命运来看,在家与离家无非是形式上的不同,本质上都“无家可归”;为了说明这一点,作者还转述了钱钟书、丰子恺笔下“不安、无奈与焦躁不宁、索然无味”的旅途况味,以此显示人必然面对这种命运;为了说明这一点,作者甚至用即便你“是坐在豪华的游艇上、舒适的飞机或火车上”,你的心情“就一定要比在这种沙丁鱼罐头一样的车中的人们要好些吗”这一略嫌直白的叩问强烈地表达出他的核心价值观:“如果我们把这种具象化的旅行,抽象化为人生的旅途,我们不分彼此,都是苦旅者”。这个判断显然是以前文所提到的那个本质的二律悖反为基础的,否则,何来“苦”字?
他更加悲哀地发现,行动的结果之所以仍是虚无,是因为人们所追求的通常意义上的幸福不过是想象中的幸福,目的地永远也不可能达到;纵使到达,也会感到“目的错误”的失望。这样,我们对“人无法还家;即便是还了家,依然还在无家的感觉之中”这句话就好理解了。最妙的是全文最后一问“这坐在车上的人们,前方到底是家还是无边的旷野呢”,这说明作者是清醒的,他不像有些浅薄的浪漫主义者那样,抹去人在旅途的黯淡色调,给人的生存情境这一沉重主题涂染上一层或感伤或浪漫的油彩,而是用设问的方式把人的生存情境的荒诞性凸显出来:前方无论是家还是旷野,人的欲望都无法满足;即使部分满足,又会增添更多的新的烦恼。于是前方成了永恒的诱惑,向前成了人无法抗拒的宿命。这比路终结了、运动停止了的结局还可怕。那样,我们至少可以看到生存的荒芜和边界;但是,现在,我们眼前却是一片实有的虚空。歌德在《浮士德》中早就通过摩菲斯特的口告诫过人类:“无边的空虚将席卷你”,“你却什么东西都看不见,你听不见自己的跫然足音,你将找不到可以依据的坚实地点。”好在他还说道:“我希望在你的无所有中找到一切。”《前方》的作者毕竟“宅心仁厚”,他最终也没有回答前方是什么,他实在不愿点明那种惨淡的前景,而以一种设问的方式为人类的生存情境保留了一点残存的希望。
这就是《前方》为我们描述的人的生存情境:人,从一个本质的二律悖反出发,在矛盾中寻求,从虚无中穿行,试图用行动证明意义,然而他几乎什么也证明不了,旅途的艰辛还不算什么,永远无法到达的焦灼感会让他发现人生之初的那丝朦胧的希望、缥缈的冲动终将归于寂灭。只有行走,没有目标,人成了永恒的流浪者,这就是人的宿命。这就是前方。
二、关于《前方》中潜在的对话策略的一种分析
很惊讶,在如此短小的篇幅内,作者居然能够如此复杂而精微地描述出人的生存情境。后来发现,是一种潜在的对话策略使文本具有了这种非凡的力量。在我看来,本文主要有两个层面上的对话:
图像与文字的对话。本文是一篇摄影散文,这种超文本的影像与文字的双重组合,图文并茂,可观可读。它所具有的现实与非现实、呈现与表达、感性与理性、平面与流动、观看与思考、休闲与审美等互动性特质必然衍生出更多崭新的理解。我在教授本课时,曾让学生进入文本前,先行读图,谈出体会,然后再读文本,找出差距;这种差距成了宝贵的教育资源。作者的文字与其说是在解说图像本身,不如说它与图像一道成为了观照世界的方式。《前方》中,文字与图像共同构成了对世界的隐喻,只不过图像是以看的方式隐喻世界,而文字则是以思的方式隐喻世界。这种抽象化,使我们惊羡于作者形而上的思辨力。我们不能说作者终结了对这张照片解读的所有可能性,但就图像揭示的只是一个孤立的点,最多是一个横断面,而文字则可以填补、扩展点与点、点与面、面与面之间的空白、联系,甚至可以深入图像背面去思考这一点来说,他确实表现出了精湛的填补技艺和深邃的思考能力。文字与图像形成了默契的互动关系,使人的视觉官能和思考能力得到同步加强与延伸,对人的生存情境有了更清晰更精微的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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