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师主体论
作者:王富仁
西方的近代教育不但用政治、经济的原则改造了人类社会,同时也用政治、经济的原则改造了人类的语言。在原始初民那里,在人类语言刚刚产生的时候,“语言”开通的是实现人与人心灵沟通的渠道,它像地下水一样,当强大到一定程度,就突破人的心灵的外壳,从人的心灵深处奔突出来,流入另外一个或一些人的心灵,并渗入到他或他们的心灵之中去,转化为他或他们的一种心灵状态,当他或他们心灵深处的语言也强大到一定的程度,也会突破其心灵的外壳,从其心灵的深处冒出来,流到其他人的心灵中……所以,人类原始的语言总是有力的,并且是一种灵魂的力量、精神的力量。人类通过语言将自己连接成一个活的整体,一个活的社会整体和活的精神整体,它同时也是一个活的语言整体。当语言作为一种“知识”从人的心灵中独立出来,并且像事先准备好的台词一样可以随时调遣出来以应付眼前的各种事变,语言便与人类的心灵脱离了关系,大量的语言可以像玩杂耍一样拿来供人欣赏,其语言就不再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在这时,语言不但不再是沟通人类心灵的渠道,而且像一堵一堵的墙一样将人类的心灵隔开,使其无法相通。人类语言的这种异化过程,不自近现代开始,但毫无疑义,随着经济实利主义和政治实利主义思想倾向的发展,随着人们越来越严重地将世界逐出人类的心灵,随着语言概念的客观化、科学化、中性化,整个世界都被人类理性化的语言切成了像一个个肉丁一样的碎块,甚至连哲学家,也不再能够感受到它的整体:一个唯心主义者满眼都是“精神”,连“物质”也成了“精神”;一个唯物主义者满眼都是“物质”,连“精神”也成了“物质”,因为理性的语言本身就是分析的语言,它根本无法将它切割而成的一个个世界的碎片再重新组装成一个完整的世界。在近现代的西方世界上,理性的语言像在整个世界上流行的大量纸币一样,越来越脱离具体商品的价值而成为一种可以自行涨缩的价值符号,这一方面满足着不同人的各种不同的虚幻愿望,一方面也给各种“正当的”投机活动开辟了广阔的空间。一个连自己的命运都掌握不了的历史学家,会真诚地相信自己已经掌握了人类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一个连自己的老婆都拯救不了的政治学家,会真诚地相信自己能够拯救整个世界;一个住在二十平方米的房子里的经济学家,会真诚地相信自己能够控制整个世界的经济;一个连自己也不是“国学大师”的人,会真诚地相信自己能够将别人的孩子都培养成“国学大师”。与此同时,近现代社会又确实能够通过媒体的炒作在一夜之间捧红一个明星,能够通过买空卖空使人在一转眼之间成为亿万富翁,能够通过编造的事实而改变人类的整个历史……语言像一个魔棒一样指挥着这个现实世界,使它变幻出各种离奇古怪的形象。人类从来没有像近现代社会的人这样仅仅生活在一个虚幻不实的语言世界里,不是由真实的生活丰富着人类的语言,而是由虚幻的语言决定着人类的生活。西方近代教育不但将世界知识化,而且将知识专门化了,每一个人都是一个专业的人,同时也被这种专业所塑造。每一个人在想象中都是独立的,并且是对于整个世界的独立,而在实际上却更加严重地依赖于整体。陶渊明即使离开了当时的社会整体也能够感受到个人的生存价值和意义,而一个近代西方的人一旦离开社会整体就再也找不到自己生存的价值和意义,因为整体的意义和价值不是由人创造的,而人的价值和意义却是由整体创造的:二战中一个个英勇善战的德国士兵是被纳粹政府组织的在一场毁灭人类的残酷战争中的人类的罪人,而二战中同样英勇善战的美国士兵则是被美国政府组织的在反侵略战争中的保卫世界和平的战士:所有这些士兵都没有为自己命名的权利,为他们命名的是他们根本想象不出来的一个虚幻的存在物;即使像爱因斯坦这样伟大的科学家,也无法决定自己的研究成果将被什么人运用于一个什么样的目的以及发挥什么样的历史作用。人越来越无法驾驭自己。人类积累了越来越多的“客观的知识”,但却越来越陷入盲目性,西方现代科学技术在极大地发展了社会生产力的同时,也极大地提高了人类自我残杀的能力……
如前所述,更加严重地丧失了主体性的中国教师,曾经梦想通过照搬西方近现代的教育制度和教育思想来找回自己失落了的主体性,但在实际上,教师主体性的丧失不但是中国近现代文化的一个重要特征,也是整个世界近现代文化的一个重要特征。在近现代世界上,政治、经济的作用变得越来越彰显,政治家、经济家以及围绕在他们身边的知识精英的社会作用得到了人们越来越高度的重视,而教师、特别是广大中小学教师的社会作用却在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但是,也正是因为如此,我认为,在这个新的世纪里,教育的改革将是影响人类前途和命运的最重大的改革。实际上,当我们两眼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上了《时代周刊》的政治家、企业家和围绕在他们身边的知识分子精英的时候,人类社会结构却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这个变化不是由这些政治家、企业家、社会精英知识分子以及他们那些轰动了整个世界的社会活动或文化活动带来的,而是由学校教育自身的悄无声息的发展带来的。在过去,不论是在西方社会还是在中国社会,社会的结构都是由这样三个层次构成的:其一是最广大的社会底层群众,在西方可以用“无产阶级”来概括,在中国则被毛泽东称为“工农兵”。他们是整个社会的底层,也是整个社会的基础,在马克思主义思想学说中,这个阶层又统称为“被统治阶级”。其二是主要积聚在从小学到大学学校教育领域的教师和学生——知识分子。它向来被视为社会的中层,其下是没有或基本没有受过学校教育、没有文化、主要从事体力劳动的“劳动者”,其上则是通过高等学校教育或通过别的渠道获得了更高政治、经济地位的少数社会上层人士。不论在其政治经济地位上,还是在其思想意识上,这个中间阶层都是徘徊在上下两个阶层中间的,曾被毛泽东称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梁上君子”。其三就是凌驾在整个社会最上层的政治家、企业家和围绕在他们身边的少数精英知识分子。在马克思主义思想学说中,这个阶层被称为“统治阶级”,是说它是整个社会的统治者,决定着现实社会的整体性质及其面貌。但是,时至今日,上述第一个社会层次,实际已经不存在了。具体到现在的中国,当中学教育已经普及、大学教育的规模空前扩大之后,一个没有受过学校教育、没有文化、主要从事体力劳动的劳动者阶层实际已经不复存在,而除了少数政治、经济地位很高的精英知识分子之外的学校教师和学生,则已经成为世界当代社会的基础部分,整个社会都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的,中学、大学毕业的学生成为现实社会的主要成员,是在学校教育基础上建构起来的社会中层结构,而整个社会的“上层建筑”则是距离“教师-学生”这个知识分子阶层更加遥远的一个阶层。不难看到,这个社会结构形式的变化是人类社会存在以来最巨大也最根本的变化,这将改变自从学校教育产生以来人类形成的关于人、关于社会和关于教育的观念。我认为,我们在近些年所实际感到的社会思想的无序状态和学校教育的无力状态就是由于这个社会结构的实际变动带来的。它在猛烈地冲击着我们的教育思想和教育观念,使我们不得不一次次将关注的目光投向教育。在21世纪,政治、经济、文化领域的戏剧还将照常上演,但不会再像20世纪那样惊天动地、振聋发聩,整个世界静下心来,仔细地、深入地、老老实实地、谦虚谨慎地想一想我们的学校教育的时候到来了。
21世纪将是教育观念大变革的世纪。(未完待续)
(广东省汕头大学文学院 5150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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