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5期

一方土水

作者:陈国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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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行几个人,最活跃最能言善辩的是四眼佬杨飞翔了。这是个鬼马天才,不可多得的人物。
  杨飞翔经理祖籍佛山南海,出生于广州东山。过去,广州人常说“东山少爷”、“西关小姐”。广州东山多仕宦人家,从前清遗老到民国官僚,这些老爷少爷多数居住东山。西关多富商巨贾。有钱商家到处选美,金屋藏娇,三房四奶,花天酒地。西关的小姐少奶们营养丰富,自然长得特别粉嫩,打扮得特别娇贵。西关、东山,一富一贵,操纵着广州的政治经济命脉。当年雄极一时的广东军阀陈济棠,就居住在东山地段的梅花村。
  杨飞翔祖上也是达官显贵,到他父亲一代已经没落了。不过,烂船也有几斤钉,过日子读书的钱还是有的。杨飞翔家住东山龟岗,就读于东山培正中学。
  当时广州有两家中学最为著名,一家是清朝大臣张之洞首创的广雅中学,百年书院,年岁久远,师资雄厚,是广州的头牌中学。另一家是美国佬办的东山培正中学,以英语教学见长。有些外国鬼佬在这儿培训官僚子弟。培正中学出来的中学生,都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毕业后可以免试直接进入美国大学。
  美国佬在世界各地网罗人才这一手战略厉害,从中学就开始了。
  杨飞翔的近房叔父杨伯仁是美国留学归来的医生,有名的“广东一把刀”。有一次杨飞翔到他家,杨伯仁在跟极要好的朋友喝酒。杨伯仁多喝了几杯,大发感慨:“美国能成为世界强国,关键一着就是网罗人才。第二次世界大战,盟军攻占柏林,土头土脑的苏联人忙着抢机器搬设备。美国佬不像苏联人那样抢破铜烂铁,他们也抢,忙着抢人才。把德国各方面的尖端人才网罗到美国。事实证明,美国人比苏联人棋高一着,看得更远,也就难怪美国佬称王称霸了。”
  那朋友多喝了几杯,也口水花花:“美国罗斯福总统的智商就比斯大林高几个档次。罗斯福和斯大林都是大政治家。罗斯福智商之所以比斯大林高,是罗斯福有个不被人称为主义的主义——提出要有免于恐惧的自由。这对人类文明是个大贡献。斯大林则醉心于制造恐惧,制造恐怖,靠独裁靠杀人维护自己至高无上的权威。这就有文野粗鄙之分。”
  杨伯仁把一杯酒倒进嘴里,肯定地说:“免于恐惧是当今世界文明的一大潮流。凡是靠制造恐惧建立起来的权威,都是沙滩上的沙丘,风一吹就散。这种人都是世界文明的破坏者,都会在历史上留下恶名。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那是解放前夕,杨飞翔还是中学生,听得有点糊涂。不过,老叔的酒后之言,他现在还记得,也不知是高见还是低见。
  杨飞翔中学未毕业,广州解放,美国佬从大陆滚蛋。美国是去不成了。他后来毕业于华南工学院,分配到广州文德北路那家中学当数理化老师,从事粉笔生涯。学校旁边就是广东省作家协会。杨飞翔喜欢交游也喜欢文学,有时到作家协会串串门,交交朋友。
  后来,阶级斗争越抓越紧,学生难教了。毛泽东主席有关文艺界的两个严厉批示下达,痛斥文化界,又是“帝王将相部”,又是“裴多菲俱乐部”,而且已经到了“危险的边缘”,很吓人的。作家协会才子们没了神气,人心惶惶,有点像发瘟鸡。杨飞翔预感到中国又要运动群众收拾文化人了。大陆文化人难当,有什么风吹草动,总先拿文化人祭刀。这是常识了。解放后发明了一个“皮毛论”,给知识分子定位为毛。文化人好像是头发胡子,要刮就刮,要剃就剃。教师也是文化人,运动来运动去,杨飞翔也看怕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赶快申请出港。他有充足的理由申请去香港——祖母在香港。
  也算杨飞翔命大福大,文化革命爆发前两个月,拿到了赴港签证。再迟一步,这位喜欢到作家协会“黑窝”串门,又喜欢议论时政的杨飞翔先生就在劫难逃,当“牛鬼蛇神”绝对没有问题,戴高帽挂砖头跪煤渣进牛棚也就必然的了。
  杨飞翔今年四十出头了。开过公司,当过小老板。碰上那年经济衰退,生意砸了锅,一霎眼血本无归。杨飞翔服了,知道自己不是做生意发财的料,只好认命。命里没有财星,就是翻天碌地也发不了财。弄不好还会倾家荡产。香港地有些商家经常命垂一线,公司破产无钱还债,只好跳楼以死清账。杨飞翔可不想跳楼,他分分钟都希望自己一生平安,大吉利是,长命百岁。
  一个偶然的机会,杨飞翔到大华公司当了高级文员。大华公司虽然是共产党办的,高层都是大陆的外派干部。这公司办得实在不怎么样,对大陆外派干部管得很死。不过,对香港雇员比较宽松。在这公司做事清闲,还能做点私货,待遇也不算薄,也就得其所哉。
  这些年来,由于业务关系,杨飞翔跟船飘洋过海,到过许多国家,领略过异域奇情,见过人妖生番,睡过白妹黑妹,见过“大蛇屙屎”,也算个人物了。
  杨飞翔兴趣广泛,懂得一点琴棋书画,又会赌鬼赌马,还有藏书爱好,喜欢读点杂书。经史子集,天文地理,诸子百家,风水手相,古典传奇,八卦周刊,咸湿杂志……他都看过一些,肚子里就塞满用不完的学问。香港地书店书摊,什么书没有?中国的《庄子》、《离骚》,西洋的“肉弹笼女”,应有尽有。
  杨飞翔脑子里也是药材铺大排档。既有经典文章,陈皮甘草,也有马经狗经,咸湿故事。有人说杨先生博学高材,是谋略之士;有人笑他一肚潲水,是坏鬼书生。
  杨经理特别喜欢跟凌娜说话,喜欢这纯真女子听人说话时的专注表情。不论是好色之徒还是高贤雅士,有漂亮的女孩子专心地当你的听众,总是赏心悦目神清气爽之事。
  凌娜也喜欢听杨经理吹牛放炮,他能把咸鱼说得翻生。不论他说的是真是假,光欣赏他说话时生动的表情和声调,就足于消除旅途疲劳。
  一路同行,凌娜看见身边的杨飞翔揣揣眼镜,就知道他要开讲了。
  杨先生未开声凌娜就想笑。不知杨先生要讲“大话西游”还是演义“三国”?
  杨飞翔经理从眼镜边上扫了凌娜一圈,开始“演义”了。
  “凌娜,你那么漂亮又那么聪明,知不知道香港地开埠于何时?”
  原来杨经理要“演义”香港。这倒把凌娜问住了。凌娜出生于香港,留学外国,真没有想过这脚趾下的事情。
  “看,问住了吧!小姐,告诉你吧。香港开埠于一八四二年,到今天已有一百多年了。那时香港地荒凉得很,鬼都没几个。香港真正发达起来,也就是这二三十年的事。老板,没有说错吧?”
  方辛知道杨飞翔吹起来没个完,笑笑,懒得理他。
  “小姐,我再考考你:香港最早是什么人开发的?”
  “还用问?当然是广东人。香港本来是广东地盘,谁不知道!”
  “小姐,你说得太笼统。广东四条水路三种人,东江客家佬,西江广府人,韩江潮州佬,海南岛也属于广东。海南佬讲崖话,叫‘海南堆’。我问你,香港早先是广东哪路人开发的?讲呀。”
  这可把凌娜问懵了。这广东人也够杂的,那么多品种。
  “你看,香港人不知香港事。平哥,你讲讲。不知道?嗨!你们真是枉读诗书枉少年了,对香港历史一无所知。告诉你们吧,香港最早是客家人开发的。信不信?”
  “讲鬼话。不信。”凌娜笑了起来。
  “小姐,我不是空口白话,有史料依据,有古迹为证。沙田的曾氏大屋,元朗的‘潘屋’,还有许多客家人的古迹,看过没有?十八世纪,客家人就是香港的主人了。那时香港除了荒山就是咸水,荒凉得很。客家人是天生的开荒牛,哪儿困难哪儿去,哪儿艰苦哪安家。他们在香港地创家立业时,广州人还不知这咸湿地是块风水宝地,更别说英国佬外江佬了。老板,我没有说错吧?”
  “有此一说。”
  “那就怪了。香港的口语为何是广府话,不是客家话?”
  “小姐,什么叫后来居上?这就是后来居上。妹仔大过主人婆,这种事多了。客家人多数是山野之民,怎么搞得过财雄势大的广州帮?广府人在南方占尽天时地利,他们一来,客家人就靠边站了。香港的口语也就顺理成章变成白话、广府话,不是‘涯兜’、‘屙里肚’(客家话)了。你笑!过去人家常说‘广州老豆(父亲)香港仔(儿子)’。平哥,你那么大学问,这意思懂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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