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5期

一方土水

作者:陈国凯




  曾国平笑着问:“杨头,有没有人说广州老母(母亲)香港囡(女儿)?”
  “没有这样叫的。老母是随便叫的吗?正傻仔!”
  凌娜笑得弯了腰。凌娜一笑,杨飞翔的话更是喷礴而出:“早先,香港这小地方根本无法跟广州比!那时香港算什么?扯旗山,香港地,咸水妹,番鬼佬,那海岛滩涂不过是晒咸鱼贩鸦片洗黑钱的地方。小姐,你现在住的地方为什么叫铜锣湾?那是当年晒盐晒咸鱼的地方。那时没有电话,没有广播,有专人司锣。天要下雨了,就拼命敲铜锣,当,当,当,铜锣一敲,就是通知大家赶快收盐收咸鱼。你笑!”
  “杨经理,你不是讲鬼话吧?”
  “不是骗你,确实是这样。不信,你问问老板。老板是真正的香港通。小姐,如果你是那时的香港妹,也是晒咸鱼的妹仔,哪有今天这样光鲜——手上奥美茄,身上白金链,巴黎时装,意大利皮鞋。那时的香港妹赤脚行田。那时的时装是大衿衫,三裁两剪一幅布,衫领都没有。要身材没身材,要模样没模样,哪来花式皮带胸针领结?一个布条或者扎根草绳就是腰带,就是香港妹。平哥,你笑什么?如果是那阵时,你这‘大碌竹’(大竹筒)也是站在海边打铜锣的角色,哪像今天吹个头发都讲究什么大波细波,穿条底裤也讲名牌。你这名牌底裤再名牌穿给谁看……”说到这儿,杨飞翔赶快收声。小姐在身边,说到内裤就不能再往下说了,再说下去就有辱斯文有伤大雅了。
  曾国平一听心里冒火。又不好发作。便说:“杨头,人家叫你咸湿佬,没有说错。你除了底裤,就不能说点别的吗?”
  这话一出,方辛也笑了起来。曾国平这小子也厉害,一语双关。香港人说“除了底裤”,就是叫你“脱了内裤”。想想,文质彬彬的杨先生脱了内裤是什么鬼样子?看见凌娜还捂着嘴笑,曾国平就像报了仇。
  杨飞翔也不好再争论,很有风度地转了话题:“少说废话。再跟你们说说广州吧。凌娜,你不知道过去广州多繁华多气派!给你讲点历史吧。中国几千年,三皇五帝夏商周,唐宋元明清,广州都是中国的外贸中心。”
  曾国平再报一箭之仇:“杨头,还学问家一样。三皇五帝的时候有船吗?还外贸!收声吧,说出来不怕笑死人。”
  “好,算你聪明。不过,广州是古代全国外贸中心,是不争事实。平哥,对中国历史,你懂得多少?三国时期,广东就是发达的‘南海丝绸之路’。现在言必称盛唐,其实,宋朝的商品经济比唐朝发达得多。广东的经济在宋代发展到高潮,比欧洲发达多了。美国佬更不值一提。那时美国佬还是土著生番。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跟广州怎么比!老板,是不是?”
  “你吹你的,问我干嘛?”方辛笑。
  出生在广州的杨飞翔,显然有广州情结,说起广州就眉飞色舞:“不是吹牛,南宋时期,南方的经济远远超过了北方,古书上说:‘国家根本,仰给东南。’这意思懂么?就是说,那时中国经济主要靠南方,尤其是广东。告诉你们吧,鸦片战争以前,广州,有时也叫番禺,不仅是中国对外开放的最大城市,还是亚洲最大的国际贸易市场。名符其实的一哥,龙头老大。那时,珠江河口,真像书上说的,万船汇聚,大舶参天,物埠丰华,车水马龙。知道这一点,就知道为什么自古以来,广东人是商战高手。阿爷教下来的。广东多水,水为财。广东人扎条水带走江湖,走到哪儿都聚财,这就是广东人,就是历史,就是人文地理。懂不懂?”
  凌娜说:“杨经理,别吹牛。上海就比广州大。亚洲最大的国际市场是上海,你以为我不知道?”
  “小姐,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告诉你吧,上海发起来,是鸦片战争之后的事。一八四年鸦片战争打输了,清朝被逼开放口岸,五口通商。过了十多年,上海才威水起来,成了一哥。这也叫后来居上。广州只好委屈一点,当个老二吧。不过广州资格老,家底厚,除了广州,还有南洋,到处有广东的侨商。广东人的经济实力,中国任何地方都没法比。当然,上海江浙人也是商战高手。中国的商战,基本上是这两家的天下。老板,我没有说错吧?”
  “别吹过头了。你忘了唐代西域有一条世界闻名的丝绸之路。”方辛说。
  “那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地方,怎么能跟广州相比?小姐,要说对外开放,广州的历史最久,搞得最活。广州那条小街十三行,听过没有?以前就是世界闻名的全国对外贸易中心。那时也叫‘番馆’,被人称为南方的华尔街。为什么广东人最少保守思想,为什么广东人的开放意识变革精神全国第一?稍懂历史的人都知道,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历史人文地理环境形成的。为什么康梁变法、辛亥革命都是广东人搞起来的?道理就在这儿。懂不懂?”
  “还有太平天国,洪秀全。”曾国平插了一句。香港仔还知道有个太平天国,就是很有学问了。
  “洪秀全?我对这位广东老乡没有好印象。洪秀全搞三搞四,把中国搞得乱七八糟,到头来还是为了自己当皇帝,也是个昏君,腐败分子。别说香港,广东人都懒得提这个人。广东人尊崇的是孙中山。平哥,收声吧。你那点历史知识还是幼儿园水平。”
  “杨经理,谈你的广州吧。”凌娜说曾国平,“人家正说得兴头,就你多嘴!”
  “好,再说广州,那阵时广州的热闹繁华,你们都没法想象。阔佬大亨,高人雅士,学者名流,三教九流,番客鬼佬……云集广州。香港跟广州简直是蚊臂牛臂——没法比。直到解放后五十年代中期,还有许多香港人回广州打工。你们眯着眼想一想,就知道那时香港是什么样子。讲到文化,香港这殖民地怎么跟广州比?广州的文化水平一向比香港高,盲公都知道。广州有岭南派三大画家高剑父、高奇峰、陈树人,一代名流。香港有没有?广州有粤剧万能泰斗薛觉先,香港有没有?广东有音乐大师吕文成等四个人,号称‘四大天王’,独树一帜,创立了广东音乐,自成流派。香港有没有——”
  “香港也有‘四大天王’,张学友,刘德华……还有天皇歌后徐小凤。广州有没有?怎么不说?”曾国平觉得杨飞翔太嚣张,好像有意贬低香港,立即予以反驳。
  杨飞翔一听就笑:“平哥,你水平高,知道香港‘四大天王’。我跟你不是一个档次,好,我不说了,你讲。”
  凌娜不高兴了,说曾国平:“人家讲得好好的,你怎么老插嘴?少说两句,人家不会说你是哑仔。杨头,你讲。”
  “平哥,不是我说你,你除了知道四大天王,还知道多少?香港仔就这个毛病。出几个流行歌星,以为不得了。这叫什么?叫浅薄。眼下香港流行的东西大体是商业文化,泡沫文化,有些粤语歌连文句都不通,还满世界唱。这些东西有什么文化积累意义?我说的意思你明白吗?老实说,我还真看不起在台上跳上跳下的流行‘天王’,扮野作状,俗得很。凡是流行的东西都是短命的。你们不信我信。”杨飞翔端端眼镜,“要论文化功底,香港人怎么跟广州比?不说别的,广州人起个街名都像样。高弟街,状元坊,诗书路,梅花村,豪贤里,文德路。有诗有书,有文有德,名字听起来都响。香港连个地名也起不好,深水陟,弥敦道,油麻地,土瓜湾,盐田仔,鸡公头,街名不像街名,地名不像地名。鸡公头都算地名,脚趾头算不算地名?”
  凌娜又笑了起来。
  “小姐,告诉你吧。当年到香港谋生的广东人,大多是生活艰难的三乡四邑人家。广州大佬还真不把小香港放在眼里,称呼香港人也没有好字眼,叫香港仔。香港仔也是香港一个地名。”说到这儿,杨飞翔一声慨叹,“不过,这世界,风水轮流转。转眼间十来二十年,香港一个鲤鱼翻身,成了世界瞩目的国际名都,广州一个筋斗跌到底,衰落成这个样子,实在使广州大佬大跌眼镜。大跌眼镜呀,阿哥!”广州仔杨飞翔说到这儿,不胜伤感。
  “杨头,这也是天意吧?”曾国平问。
  “我也说不清是天意还是人意。世事如棋,盛衰有度,人算不如天算。世界潮流不进则退。广州大佬当初发梦也想不到小香港这弹丸之地,经济上会后来居上,把大广州比了下去,恐怕我们的老板也想不到。老板当年打游击打生打死,还不是为了中国发达,哪会想到是这个样子。老板,没有说错吧?”
  方辛没有说话。不知道杨飞翔今天哪来这么大谈兴。
  “现在香港发达了,神气了,可以倒过来指着广州人叫广州仔了。礼貌一点的叫大陆人‘表叔’。香港仔看见大陆伯,就说‘表叔又来了’。为什么叫‘表叔’?来源于大陆叫烂了的样板戏:‘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香港人讨厌样板戏,就叫广东人‘表叔’,当笑话。有人说,广州的龙脉断了,风水坏了,撞鬼了。广州大佬变成了收买佬,难得来一次香港,一来就捡香港的垃圾货。有些卖垃圾货的小商贩一看见大陆伯,就眉开眼笑:‘表叔又送钱来收垃圾了。’你笑!我听了都伤心呀,阿哥!”
  杨飞翔说到这儿,本来想收口了,从眼镜边上扫了凌娜一眼,凌娜还在笑。杨飞翔收不住口,再吹:
  “省港一家亲。这条歌仔一直唱。如今有了几个钱就看不起人家,不叫阿哥叫表叔,那是势利眼。香港能发达,还不是靠广东人。香港首富就是潮汕人。这些潮汕人好像天生是做生意发财的命。当然,广府人也厉害。广府人在香港时间长,家底厚。大小商家像萝卜那么多。他们不发达谁发达?论总体实力,还是广府人第一。”
  凌娜笑道:“怎么不说客家人。客家人不是香港的老祖宗吗?”
  “在香港,客家人就没有什么可谈了。打江山和坐江山是两码事。在香港地,客家人为数不少,发大财的不多。多数是湿湿碎的中小商家和打工仔。小姐,做生意讲和气生财,讲成帮成伙。潮州佬能发达,主要是有团伙精神。潮州人自己也打,不过,一看见有人欺侮潮州人,就一齐动手先打赢别人再自己打。这就是潮州人。客家人有个毛病:黄牛过河各顾各,喜欢窝里斗。别说客家人,世界上,凡是喜欢窝里斗的国家和民族,没有一个会发达。这也是历史。不过,客家人出了个孙中山也就够了。至今台湾人还叫他‘国父’,‘国父’都让客家人当了,还想什么?客家人嘛,就应该客气一点,和气一点,谦虚一点,斯文一点。对吗?”
  杨飞翔说到这儿,看见大家在笑。忽然想起方辛也是客家人,便笑着转口:
  “其实,客家人是很能干的。你看,我们的老板也是客家人,要文有文,要武有武。既会做官,又会做大生意,连算命先生也说老板是人中之龙。”
  方辛哈哈一笑:“废话。你说我皇帝,也不会加你人工(工资)。”
  凌娜笑着接口:“老板,吹牛也要有本钱。杨经理有吹牛的天才,就该给他加人工。”
  “那不是变成牛皮公司了?”
  凌娜跟杨飞翔开玩笑:“杨头,老板出了个好主意。你就办个吹牛公司,找几个会吹牛的员工,自己当老板吧。”
  杨经理哈哈地笑道:“香港地是有不少皮包公司,牛皮公司。香港要注册一个公司,比食生菜还容易。注册一个出版社,也就是几百块港币。你有钱,办十个出版社也可以。我曾经想搞一个出版公司,叫香港鬼马出版公司。专搞鬼马文化。香港地流行鬼马文化。”
  凌娜笑:“你喜欢讲鬼讲马,搞鬼马出版社肯定赚钱。为何不搞?”
  “后来想想,又没有意思。小姐,你看,我那么文雅,那么高档,搞那些垃圾传奇,屎坑故事,就眼镜跌落尿缸,不像满腹诗书的杨先生了。”
  凌娜笑得喘不过气来。
  身边有个吹牛放炮的杨经理,有个保镖般的曾国平,说说笑笑,凌娜一路上也很开心。
  就要过罗湖海关了。这时,从香港过深圳的人很少。深圳这乡下地方实在没有什么看头。不像后来香港跟深圳好像成了哥俩好。过深圳的人如过江之鲫。一到节日更是人山人海,忙坏了海关人员。香港人甚至专门到物品丰富便宜的深圳广州采办年货。这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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