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莎乐美、潘金莲和巴别尔的骑兵军

作者:王 蒙




  二○○○年我在爱尔兰首都都柏林观看了王尔德的话剧(诗剧)《莎乐美》的演出。我想写点感想之类的东西,一想就想了四年多。
  独幕剧,不长,把美女、宫廷、爱、屠杀、死亡、人头、宗教或邪教、舞蹈……混在一起,刺激得令人目不暇给,却又难于理解把握。舞台呈斜面形,适合观众观看,却给演员走动增加了难度。主角是一位年轻美女,嗓子是英伦三岛尤其时兴的甜、糯、沙瓤极品。服装倒是没有问题,并不暴露。中场休息的时候女演员与我们见面,她很社交,得知第二天有爱尔兰文化部长为我们举行的招待会以后,立即表示她也要来,其实没有来,如我所料。
  我一面看一面想的是我们的国粹潘金莲。此后更是想起来没有完。
  莎乐美与潘金莲,同样地美丽而又似乎邪恶。二人同样地把爱情与杀人和血腥连结在一起。二人同样以杀人始,以被杀终。两人同样爱上了不爱自己、对爱无回应的人:先知约翰与武松。两个人都有另外一个男人的性介入:一个是莎乐美的继父希律王,一个是西门庆大官人。(希律王还兼着潘金莲故事中的张大户,即原来潘的主人、在潘金莲身体上未能得手,遂将潘金莲下嫁武大郎的那个极端坏蛋的角色。)根据学者特别是女性主义学者的分析,希律王对于莎乐美存在着性侵犯与性压迫。两个故事里都有一对嫂子与小叔子的恋情:《莎乐美》中是莎乐美的母亲与小叔子希律王成了婚,潘金莲的故事中是潘金莲苦恋武松。
  在西洋,叔嫂之恋是否有特殊含义,非我所知。在中国,“养小叔子”是难听的话,《红楼梦》中的焦大曾经揭露过贾府的这种腐败。中国农村有一种说法,小叔子与大嫂戏耍是无伤的,俗话说“长嫂如母”。小叔子可以提出要吃大嫂的咂儿(奶头)。而大伯子对于弟媳是必须严肃和中规中矩的,大伯子如果与弟媳有事,由男方负责。那么,小叔子与嫂子中间有了事,就纯然是女方恶劣。
  《水浒传》里另有一个嫂子“调戏”小叔子的故事,就是潘巧云看中了她先生的义弟石秀,最终死于小叔子设计的套里。
  两者还都有一个年长的女子,一个是莎乐美的母后,据《圣经》原文,本应是此人教唆莎乐美要挟父王割下了约翰的头,原因是先知约翰反对她与希律王的婚姻。在王尔德的剧作中,这个角色的作用不明显。另一个是王婆,作用大了去了。
  潘金莲与莎乐美都是有争议的女性角色,潘金莲与莎乐美的故事也都是余波未断、始终不息,而且,随着时代的发展,她们的故事愈来愈现代化、后现代化了。
  继王尔德用法文写了诗剧《莎乐美》以后,由他的友人道格拉斯译成了英语,其后又搞成歌剧,拍了电影,画了各种油画,最近在澳大利亚搞成了舞剧,基本裸体演出,很热。
  潘金莲的故事,发展壮大成了《金瓶梅》,另有京剧《狮子楼》;“五四”后有欧阳予倩的话剧为之翻案,改革开放以后有魏明伦的所谓“荒诞川剧”,其实内容仍然围绕着在潘金莲的故事中的新旧道德认定问题。香港名小说家李碧华早就写过《潘金莲的来世与今生》一书,据此拍过三级片;最近,内地的当红作家阎连科又把潘金莲的故事今天化农民化,写成《潘金莲逃出西门镇》,把武松写成只要升迁不要爱情的农村基层土得掉渣的干部,把潘金莲写成追求爱情而历尽艰辛,终于不得的悲剧性伟大女性。
  然而二者又有明显不同。首先,潘金莲与莎乐美的杀戮方向是相逆的:与莎乐美有关的杀戮是这样进行的:一、叙利亚军官因拗不过莎乐美的任性,放她见到了在囚的先知约翰,所以对希律王感到惭愧而自杀。我观剧的印象,则是叙利亚军官也爱上了莎乐美,不成,自杀。二、莎乐美向约翰求爱不得,乃要求杀下约翰的头。据说这与西方的恋头癖有关,《十日谈》与《红与黑》里都有关于恋头情结的情节。三、莎乐美被希律王所杀。
  按照这个顺序,搬到中国潘金莲的故事上来,大致应是:一、武大郎因得爱无门而自杀。二、潘金莲因求爱不成而杀死了武松,三、西门庆发现潘金莲这样酷爱武松而且出手狠辣,乃杀掉潘金莲。
  潘金莲的杀人故事则是:一、张大户想占有潘金莲的身体,不成,乃做主将潘嫁给武大郎。二、潘金莲不爱武大郎,而爱上了二郎武松,不成,与西门庆通奸。三、武大郎碍事,被潘金莲联手西门庆,毒死。四、武松为哥哥报仇,杀死潘金莲与西门庆。
  而按照中国的潘金莲故事模式,我们也可以为莎乐美设计一个中华式、《水浒传》式的故事:一、希律王为自己到手方便,将莎乐美许配给叙利亚军官,继续与莎乐美胡搞,叙利亚军官碍手碍脚,被莎乐美联手希律王毒死。二、先知约翰讨厌莎乐美的性骚扰,并与叙利亚军官是把兄弟,乃为乃弟报仇杀死莎乐美。三、先知约翰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杀了希律王并思夺取政权——之后是成则王侯败则贼,王侯则万众欢呼,贼则终被招安或另有明主消灭之。
  比较一下二者的杀人方式也发人深省,莎乐美是向父王勒索,由卫兵将约翰斩首,再献头,至今伊拉克有些武装人员采取的仍然是这个古老的方式。中国的屠杀则更热闹。请看武松是怎么样杀潘金莲的:
  那妇人见势不好,却待要叫,被武松脑揪倒来,两只脚踏住他两只胳膊,扯开胸脯衣裳。说时迟,那时快,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口里衔着刀,双手去挖开胸脯,抠出心肝五脏,供养在灵前;胳察一刀便割下那妇人头来,血流满地。四家邻舍眼都定了,只掩了脸,看他忒凶,又不敢劝,只得随顺他。
  注意,四家邻舍都在,共同观看梁山好汉排名极靠前的武松的英雄事迹。
  而同书中的另一个潘淫妇巧云,被宰杀得更是火爆异常:
  迎儿见头势不好,待要叫。杨雄手起一刀,挥作两段。那妇人在树上叫道:“叔叔,劝一劝!”……杨雄却指着骂道:“你这贼贱人!我一时误听不明,险些被你瞒过了!一者坏了我兄弟情分,二乃久后必然被你害了性命!我想你这婆娘,心肝五脏怎地生着!我且看一看!”一刀从心窝里直割到小肚子下,取出心肝五脏,挂在松树上。杨雄又将这妇人七件事分开了,却将钗钏首饰都拴在包裹里了。
  可以看出小说写到这里的神采飞扬、满足酣畅,杀淫妇,是英雄们的庆典,比杀贪官富商过瘾得多。
  比较起来,宋江杀阎婆惜倒还简单:
  ……那一肚皮气正没出处,婆惜却叫第二声时,宋江左手早按住那婆娘,右手却早刀落;去那婆惜颡子上只一勒,鲜血飞出,那妇人兀自吼哩。宋江怕他不死,再复一刀,那颗头伶伶仃仃落在枕头上。
  这么一比,就出现了华夷之辨。
  神州大地最讲究“文以载道”。一部《水浒传》里杀了三个淫妇:潘金莲、阎婆惜与潘巧云。小说正邪分明,判若水火。后来的欧阳予倩与魏明伦则是明确地替“淫妇”们说话,带有人性论与女性主义的价值引进与价值启蒙色彩。其用心仍然在文以载新道,翻案之道。所以,《水浒传》虽涉嫌诲盗而被禁过,具体到潘金莲的故事,则反而被接受了,没有引起太大的风波。
  而王尔德一开始就唯美地欣赏莎乐美,极力突出了对于莎乐美的情欲与美丽的表现。莎乐美则从正反方面吟咏先知约翰的肉体:
  我渴望得到你的肉体!你的肉体像田野里的百合花一样洁白,从来没有被人铲割过。你的肉体像山顶的积雪一样晶莹,像朱迪亚山顶的积雪,滚到了山谷来了。阿拉伯皇后花园的玫瑰也不如你的肉体白净。
  这之后是约翰的拒绝,约翰大义凛然地批判道:
  退回去!巴比伦之女!女人是人间的万恶之源!别跟我讲话。我不听你讲话。我只听上帝的声音。
  这倒有点武松的腔调,与《水浒传》英雄所见略同,华夷也有——至少是曾经有共识。至于在肖洛霍夫的《被开垦的处女地》里,英雄的贫农拉古尔洛夫的语言则表达为:
  女人,是人民的鸦片烟!
  这一类仇恨女性的语言显现了不同的意识形态(不论价值取向是直指上帝,暗指英雄主义或明指人民)都多少包含着相当合理的禁欲主义倾向(连俗欲都管不住,还能成就什么大事伟业?)许多伟人因出家离家毁家或终身不娶不嫁而突出了一生奉献的光辉形象,不论是释迦还是胡志明、林巧稚,他们极受大众尊敬爱戴。当信奉这种价值取向而又不够坚强的人在男权社会遭遇美女辣妹(辣嫂)的情欲勾引难以自持时,自易变成痛恨:天理(或佛法之类)痛恨人欲,是因为它们确实常常受到人欲的挑战,被人欲所动摇。我以为同时这还是男权社会的庸众,对于阴阳不调、阴盛阳衰的生理状况的无可奈何,乃恼羞成怒,演化为色厉内荏的破口大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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