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0期

流动的空间与全球转型

作者:卡斯特斯等




  曼努埃尔·卡斯特斯(Manuel Castells)教授主要的研究领域为“城市社会学”,但是,其实际活动范围非常宽广,多年来和社会运动紧密联系,既是社会运动的研究者,也是社会运动的参与者。他曾经在祖国西班牙参与社会运动,一九六八年又在法国巴黎参加进步运动。每一次参加社会运动之后,紧接着都是流亡,因此他流亡到很多地方,有着非常丰富的经历。二○○四年十一月,卡斯特斯教授来到《读书》编辑部,与部分学者进行了座谈。
  卡斯特斯(以下简称“卡”):也许应该强调的是,我在过去二十年所做的研究,不仅联系于目前一般意义上的社会科学,也联系于整个的社会转型,联系于世界的进程。从经验观察的角度来看,中国正在经历一个非常深刻的转型,但是,世界也同样在经历转型。由于中国在这个世界上的重要性,所以,这两个转型是相互交叉的。世界的转型以及中国的转型,都不仅仅取决于技术、经济等等的发展,而且主要取决于人们怎么去做,这包括所有的人,当然也包括政府,人类的行为将决定这些变化。所以,我在分析当中,一直试图理解技术的、经济的、结构的力量,与政治的、文化的、社会运动的力量等等之间的交互作用,理解这些交互作用怎样构成了我们的世界。
  在这个结构性的转换当中,看来有一些关键的要素。首先当然是所谓信息技术革命。这一技术革命既集中在电子信息交流技术,也集中在生物基因技术,而两项革命是交互作用的。前者涉及到传播和信息方式的彻底改变,而人类的活动正是建立在交流和信息的基础上,如果我们改变传播和处理信息的方式,一切都会随之发生变化。同样的,通过基因技术,我们有能力记录生命的数据并加以解码,因此人类第一次可以对生命繁衍的条件加以控制。所以,这两项技术革命不仅意味着技术的进步,而是作为最主要的要素,决定着人类社会发生结构性转换的途径。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技术决定论”,技术只是社会的一部分、一个因素。技术从来都是文化性的建构,例如互联网就是建立在一种文化之上,或者说它自身蕴涵的文化——自由以及交流的自由。但是,这并不是说互联网就确保了交流的自由。它促进交流的自由,但也可以被控制、被用于其他目的。总之,技术是很重要的因素,目前发生的诸多社会进程,包括经济的变化、我们社会的发展,不借助技术的转变就不可能进行。
  第二个主要的结构性转换仍然与技术相关,但远不止于此,因为事实是,在今天的世界上,知识、信息、技术以及传播的能力恰恰是经济活动、文化事件、政治权力(包括军事权力)的来源。对于知识、信息、技术、传播统统加以操纵的能力,可以让一些国家、地区、社会机构和某些人有可能获得建立在他们利益之上的权力关系。权力并没有因为这一神奇的技术革命而消失,而是转化了形式,也就是说,与知识、技术的关系成了行动与权力的资源。
  社会结构性转换的第三个部分涉及到“呈现转换的形式过程”,就是所谓的“全球化”。全球化恰恰是这一社会全面转换所采用的形式,这一过程有别于我们通常所说的国际化,因为国际化很早就已经发生了。它意味着,我们生活在一个互相依赖的系统中,在各个水平上,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系统都作为一个整体而运作。这一作为整体运作的能力是技术性的,因为我们目前拥有了电子信息技术等等,这些技术在二十年前尚不具备。同时,它也是组织的能力,因为社会组织的新形式是网络工作的形式,在一切地点为一切人存在。它意味着全球范围内的制度和法律体系都要发生转型,以便制造一些特定的渠道,方便人们从任一地点到另一地点的活动,如自由贸易、金融市场自由化、旅行等等,不过,这一变动仅限于某些特定的方面,并不是每个人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也并不是任意一件商品都可以到随便什么地方去进行买卖。由此,形成了一种局部性的、特选性的全球化。
  这一全球化有一个基本的特点:并不是所有的人和事都被包括在内。全球化,实际是在各个层面上发生的一系列核心活动,譬如,金融市场的全球化、服务业与制造业的全球化、国际贸易的发生、劳动的全球化——但只是劳动的一小部分。劳动的全球化,并不是说劳动者可以自由流动,而是劳动者在其本国被全球化的组织雇佣,中国的情况就是这样——也是科学与技术的全球化、传播媒体的全球化(为公共意见提供了批评空间)以及一些重大政治决策的全球化。但是,大多数人、地球上的大部分地区都没有包括在这种全球性网络组织之内。只有对所有社会都有价值、都有某种目的性的事物才会被包括在内。因此,目前的世界是建立在一种二分法上,凡是被认为有价值的就被强大的全球网络吸纳进来,凡是没有价值的就被排除出去。
  全球化、转型的过程具有不平等、不平衡的特性,使之充满了高度的冲突,全世界有很多人都起而反对。他们反对的并不是全球化过程本身,而是反对这一全球网络所代表的、占支配性的那些价值和利益。由此产生了社会运动的一种崭新方式,其中的背景各不相同,并非都是进步性的,实际上有很多情况是倒退性的,但是这些运动正在以某种形式塑造历史新阶段的矛盾性。某种程度上它也就是所谓的“反全球化”运动,但是,它实际上与全球化是互为联结的。这是反对全球化的一场全球性运动,在许多国家发生,并与网络及媒体紧密相连。这一运动的策略恰恰适应了信息时代,它的火力集中所在,不是要夺取国家政权,而是要改变人的思想,当然这很自然地会涉及到国家权力。这一运动极大地借助互联网,但始终是松散的,没有政党性的组织,但是,通过媒体可以制造一些很大、很有影响的活动。这一运动更像是掌握当今世界的权力的一个镜像,基本不含暴力性质,只是想展示出这个世界有着互相牵扯和互相矛盾的两面性。运动的目标不在于也无力夺取政权,但却在关于环境、人权、民主参与等等问题上相当程度地改变了人们的思想。因此这是一场文化运动,所关注的是价值取向的问题。
  但是,反全球化行动的源头各不相同,主要是借助认同——各种各样的认同——来形成抵抗。权力的全球网络不仅从经济上也从文化上影响到了世界上的很多人,而人们首先都会向民族国家——在过去两个世纪的现代阶段建立起来的——寻求保护。但是,各个民族国家都在忙于也很乐于全球化,因为国家以及领导阶层从中获益极大。人们在全球化当中既没有力量又没有安全,也无法通过国家来应对它,于是,就只好在历史认同的基础上重新建立自治。这些认同当然是建构出来的,但却是人们所能够知道的认同,民族认同、种族认同、疆域认同、性别认同等等,但是,宗教认同日渐盛行,已经成了主流。这其中不仅包括伊斯兰原教旨主义,也包括美国的基督教原教旨主义。宗教认同往往会导致不宽容,甚至引向恐怖主义。
  在这一过程中,民族国家作为我们这个时代的中心因素,经历着深刻的变化。今天所面临的主要问题是全球性的,但是国家却是民族性的,仅仅在民族国家范围内是无法处理全球性问题的,因此各国的对策是建立民族国家间的网络、国际组织的网络、各地政府间的网络。民族国家并没有因此消失,仍然是中心性的建制,但是被纳入一种更巨大的政治决策网络组织之中。在每一个区域、每一个国家都在以不同的形式进行同样的过程,其中最显著的当然是欧盟。
  在这一社会结构的转型中,有一个特殊的维度,就是空间。我们正目睹着全球化这一社会转型与一种地理性大变化同时发生。首先,目前正经历着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城市化。大概一半以上的人口——很多地区早已超过了这个规模——都已经城市化。但是,第二个也是更重要的因素,是一种空间形式的转变,可以称之为“大都会区域”现象。这一形式与传统的城市、都会都不同。譬如说,上海、北京是都会区域,伦敦与附近地区形成了都会区域,巴黎与布鲁塞尔形成了都会区域,东京与相邻城市形成了都会区域,巴塞罗那与其加泰罗尼亚地区也形成了都会区域……大都会区域不仅是从尺度上讲更大,而是在于完全无法从疆界、文化、人际关系、制度等等方面加以界定——在广大的区域当中,上百万的人口被各自隔绝在不同的居住地点,彼此不一定有任何来往,而是与一个模糊的、从事政治决策和管理的中心相连。这是一种新出现的现象,生活在同一个广大区域中的不同人群的活动彼此被割裂开,这一区域没有自己的核心,非常的去中心化和原子化,完全依赖交通和传播手段,并且,与世界上其他与自己性质相近的地区反而有更紧密的联系。这是一种特殊的全球网络建构,建立在现代传播与交流的系统之上,作为一种特殊的新空间形式,为我们所创造,我们却无法控制,产生了巨大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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