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唱一支锡安的歌

作者:冯 象




  希伯来经文《约伯记》、《诗篇》、《箴言》、《传道书》与《雅歌》五篇,习称“智慧书”,又名“诗体书”。这后一个名称常引起读者的不解:翻开例如中文世界流行较广的和合本《圣经》(一九一九),那里面的诗体书,遣词造句、情感表达之生硬苍白,哪像是诗?而且还一句黏一句,不分行——现代人心目中的诗,分行书写大概是第一要素,既指示韵律、朗诵节奏,又是一种视觉之美。
  其实,和合本虽然舛误极多,格式却没错,是模仿其底本英语钦定本(一六一六),而钦定本依循的是古代抄本的通例。诗不分行,原是古人的习惯;竹简丝绢、泥版纸草和鞣制的牛羊皮等书写材料,都不便宜,分行就太浪费了。所以在英美,据专家报告,那些念着钦定本长大的读者,也闹不清哪儿是诗,哪儿不是。当然,有几首是经文注明了的,不会搞错,如《出埃及记》十五章,摩西率子民越芦海(七十士本:红海),摆脱法老追兵之后,向耶和华感恩的“凯旋之歌”;又如《申命记》三十二章,摩西传授律法已毕,为会众“高声吟诵”的“摩西之歌”。还有《诗篇》和《雅歌》,传统上一直用于唱诗礼拜,题记还标出曲牌或伴奏乐器,也是无疑问的。其余的篇章,就要读者凭自己的阅读经验来判断了。比如《约伯记》,楔子源自民间传说,标准的散文句式。但是第三章,因家破人亡而痛不欲生、沉默了七天七夜的约伯终于启齿,那一连串诅咒、哀号、质疑,排比句一泻千里,分明是诗的倾诉(3:3以下)——
  愿我出生的那一天灭亡,
  连同报喜“怀了男胎”的那一夜!
  愿那一天葬入幽冥,
  上帝在上,永不看顾,
  叫它照不见光亮。
  愿它被冥冥的死影索回,
  为沉沉乌云覆盖,
  因白日蚀去而惊惶!
  现在的西文译本,诗体部分大多分行了,并且在引言或脚注里说明。中文译本如联合圣经公会的现代本(一九七九)和新译本(实为和合本的修订本,一九九三)也是如此。然而,读者若仔细比较,就会发现译本之间颇不吻合,仿佛译者对诗体与散文的分野、诗行的长短、朗诵节奏等问题,各说各话,处处抵牾。怎么回事呢?读经须学习解经,而解经要进于译经才算得完满。一段经文,我们每个读者于熟读之际,都会在心里,往往还在口上,把它“译”为自己的思想。可是如果那思想的精确表述,离不开我们对其所取的文体形式包括修辞音韵的理解把握,那么,笼罩着经文诗歌的疑云就必须驱散。否则,解经便难以达于译经。
  这片疑云,叫做希伯来诗律。
  古人解经关注微言大义。串解经文,寓言比附,是连一词一音的异同跟近似都不肯放过的,却极少论及诗律。大约圣经诗律的知识,很早就逸亡了。直到十八世纪中叶,才有英国教士提出,经文诗句常呈现一种上下平行的对应关系,可做探讨诗律的起点。但响应者寥寥。二十世纪下半叶,近东考古和古文献整理日新月异,受文学理论同古代近东语言比较诗学的刺激,西方圣经学界才开始深入研究希伯来诗律,渐次形成几点共识(《犹太大百科》卷七,“希伯来诗律”条)。
  一般认为,圣经诗律的基础特征,既非押韵(头韵尾韵),也不是长短或轻重音节交替而成的音步。希伯来诗歌讲究押韵和音步,是犹太人丧失家园“大流散”之后——从亚历山大城、巴比伦到罗马、拜占庭,到中世纪的西班牙、普罗旺斯——诗歌创作与各国文学交融的结果。若以欧洲或中国诗律的历史比照,希伯来诗歌似乎走了相反的路线:从一开始(即圣经时代)便取了无韵而灵活的“自由体”,用以驾驭生动有力的口语节奏,独具一格,甚而非常“现代”。精致的韵脚、规整的音节或字数之类让诗人展现技巧的格律“镣铐”,在希伯来诗史上,反而是后起的“传统”装饰。这古老的自由体的基本单元是短句(verset)。通常以两三个短句表达一个完整的意思,每一短句两到三个重音。上下短句的音节数可多可少,不求一律,并受重音约制,形成大致相等或长短有序的诗行;有时也用四个以上短句衔接、排比或交织,容纳复杂句式。短句之间,则在语义(同义、反义、引申等)、句式和重音节奏三个层面建立平行对应的关系,并辅之以一系列修辞手段,如词根谐音、头韵尾韵、双关、套喻和字母藏头(句首或阕首字母连缀),演化出丰富多彩的变体。现代译者确定诗体经文,将之分行划阕的主要依据,便是这短句的平行对应。希伯来诗律权威赫鲁肖夫斯基曾以上文提及的“摩西之歌”开头两节为例说明(《申命记》32:1-2,同一节内短句顺序以abcd表示,大写字母=重读元音):
  原文(拉丁字母转写):
  (1a) ha’ azInu | hashshamAyim | we’ adabbErah (三重音)
  (1b) wethishmA’| ha’ Arez | ’ imre-pI
  (2a) ya’ arOph | kammatAr | liqhI (三重音)
  (2b) tizzAl | kattAl | ’ imrathI
  (2c) kis’ irIm | ’ ale-dEshe’(二重音)
  (2d) wekirbibIm | ’ ale-’ Eseb
  中文直译:
  (1a) [请]侧耳 | 诸天(阳性复数) | [当]我要说
  (1b) [让她]听 | 大地(阴性单数) | 我口[中]话(宾语)
  (2a) [愿]降下 | 如雨 | 我的教导
  (2b) [愿]滴落 | 如露 | 我的话(主语)
  (2c) 如细雨 | 在嫩草上
  (2d) 又如大雨 | 在青草上
  参较英语钦定本:
  (1a) Give ear, O ye heavens, and I will speak,
  (1b) and hear, O earth, the words of my mouth.
  (2a) My doctrine shall drop as the rain,
  (2b) my speech shall distil as the dew,
  (2c) as the small rain upon the tender herb,
  (2d) and as the showers upon the grass.
  简析:原文六个短句成三对,前两对是3+3重音配置,后一对(因省略动词)转为2+2重音。三对皆上下平行:名词对名词,句中位置相同,“诸天/大地”(1ab),“教导/话”,“雨/露”(2ab),“细雨/大雨”,“嫩草/青草”(2cd);动词对动词,按希伯来句法置于句首,“侧耳/听”(1ab),“降下/滴落”(2ab)。但也有变化,“我要说”(1a)与“我口[中]话”(1b)义近而词性不同(“我”在原文里是后缀),一是动词,一为名词作宾语。后者紧接着又变为主语“我的话”(2b)对“我的教导”(2a);同时以“雨/露”(2abcd)设明喻,上接“天/地”(1ab),六短句一气呵成。向天地呼吁,本是先知诗的起首程式或套话(见《以赛亚书》1:2)。然而摩西将上帝启示的教导比作雨露,那套话就带了“劲儿”,凸显了他要天地倾听而作证的实义。拙译如下:
  苍天哪,请听我说,
  大地呀,请容我言!
  愿我的教导沐人如雨,
  愿我的话语润物如露,
  如嫩草甘霖,又如绿茵新澍。
  当然,这是挑“典型案例”分析。经文中大部分的诗句,没有那样规整乃至“同义反复”,否则就未免单调了(详见下文)。此外,还需指出一点:语义、句式和重音节奏的平行对应,并非二重音与三重音短句独有的现象。这三种对应关系在三个以上重音的短句或数个短句群之间,也会出现,同样也能变化节律,恰到好处地利用修辞。例如《创世记》九章,挪亚率家人与鸟兽蛇虫乘方舟避过大洪水,献全燔祭谢恩。上帝大喜,为之祝福,与众生指虹立约,道(9:13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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