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我们何时再歌唱?

作者:赵越胜




  唱Lieder难就难在不能“遮丑”,那些半声、弱声、连音、小跳音、呼吸转换、声气平衡、喉器调度的灵活细致,都和所演唱的诗的韵律、内涵相关,是见真功夫的细活儿。换个说法,歌剧是唱剧本,Lieder是唱诗。歌剧是唱故事,Lieder是唱心。再以舒曼作品三十九之五为例,艾辛多夫诗云:
  夜空静静地/吻着大地/银辉熠熠/幽梦盈怀//微风吹过山野/麦穗温柔地涌动/森林轻声低叙/繁星满布苍穹//我的心/轻舒高展它的羽翼/掠过寂寂原野/飞向我的故园
  舒曼为这样一首诗所作的音乐是那样静谧、透明、纤细,一尘不染,如深夜时分的睡莲,浮隐于春草蔓生的池塘。面对这样一件玲珑剔透的妙品,如何能放声高唱?同样,克拉斯拉亚唱柴可夫斯基的罗曼司,也同时在唱普希金、托尔斯泰;特丽莎·Z.卡拉唱肖邦的Mélodie,也同时在唱密茨凯维支、维特维奇;艾拉荷唱柏辽兹、拉罗、李斯特、马斯涅的Chanson(香颂),也同时在唱雨果。普雷、费舍·迪斯考唱贝多芬、舒伯特的Lieder,也同时在唱歌德、席勒、穆勒。只有在Lieder的家园中,诗才插上了歌的翅膀。
  我们再回过头来听竞马。《烛光里的妈妈》,名字已经给定了氛围:烛光下,孩子在看妈妈,凝视的眼中有许多细节。每一个细节都打动了孩子的心,但这些话并未开口说出,因为语言无力表现孩子的感动与感恩。全曲都是内心独白。孩子眼中的细节随着对妈妈的不断呼唤而层层递进:黑发泛起霜花,腰身不再挺拔,眼睛失去光华,脸颊印着牵挂。竞马巧妙地处理了这些不断的重复。他用声音的变化给全曲对妈妈的多次呼唤以不同的色彩。几次呼之欲出,却又吞咽下去,仿佛总在内心辗转反复。声音的变化配合作品情绪上的转折,甚至到最后欲罢不能的呼唤也仍然是克制的。全曲动情而不滥情,适度而不夸张。为了表现作品整体上含蓄又充满表情的均衡,竞马用声的焦点“被打钝磨圆”,但声音依然“不散”、“不白”,反而愈显浑厚、亲切,有着内在的张力。这有赖于竞马娴熟的呼吸技术。有了坚强的呼吸支持,才可能做到声色平衡,使换声点无斧凿之痕,声区的转换“不摇”、“不抖”。他的这个技术得益于科莱里的传授。在他师从科莱里时,学会了“使声音自然地漂浮在呼吸上”。而正因此,才使竞马有唱Lieder的本钱。
  我们知道,一些重要的意大利戏剧男高音很少涉足Lieder的演唱。让莫那柯那种粗放型的英雄男高音去唱德奥艺术歌曲,似乎有点勉为其难。毕约林曾经唱过一些Lieder,但我以为并不成功。他唱的Lieder 脱不出歌剧咏叹调的味道。阿拉尼亚在当今意大利歌剧界被人看做帕瓦罗蒂的接班人。但他录制的意大利艺术歌曲令人不忍卒听。像《明亮的窗》这种哀伤之歌,竟被他唱得那样雄壮有力,连死去的尼娜也会从墓中惊醒。但我们不要忘记,在意大利美声大师中,还有吉利,一位在歌唱上进入了自由世界的人。我听过他演唱的两支经典Lieder。一是一九三五年录制的舒伯特的《摇篮曲》,一是一九五四年录制的勃拉姆斯的《摇篮曲》。声音变化之大,让你不敢相信他曾纵横在意大利歌剧舞台上,饰演过曼里柯、拉达米斯、卡瓦拉多西、卡拉夫等角色。他的声音是如此的松弛、细腻、柔和,甚至带着亲昵的甜美。“睡吧,睡吧,我的宝贝”,几乎用气声唱出,听来就是一位慈父在哄心爱的孩子入梦。一九五五年他有一个演唱卡西尼的《阿玛丽莉》的现场录音。那时他已告别舞台,声音显出老态。在唱“阿玛丽莉,我爱你”一句时,声音摇得厉害,几乎是白声,你不忍听,又忍不住要听,那歌声直钻到你的心里,逼出你的眼泪来。一九三五年,他录制过一首用西西里方言演唱的《西西里之晨》,纯用西西里土语。那才是真正的意大利民歌。歌曲开头,钟声悠然而起,吉利开口两声船号子般的呼唤,裹着墨西拿湾带着海腥气的晨风,慵慵懒懒地飘来,像退潮的海浪柔弱无力。声音松弛、散漫,你感觉不到他的气息支撑点在哪儿,也听不出他的共鸣位置的高低,但歌声美得令人心碎,你才知道唱歌入了化境,可以如此随心所欲。难怪费舍·迪斯考最尊崇的歌唱家是吉利,他在吉利的歌声中找到了演唱舒伯特的灵感。真正的大师总是先知道唱什么,再想怎么唱。
  竞马走的是意大利美声的路子,先在国内随兰幼青、沈湘先生,再游学国外,在意大利亲炙贝尔冈奇,在美国受教于科莱里门下,打下了扎实的美声技术根底。但这是从器物层面上看,换个角度,他的过人之处在于他音乐感觉敏锐,音乐视野开阔,能捕捉到作品中最抓人的东西,所以他的声音有一种特殊味道,很能打动人。一次我们接一位从罗马来的客人,车上正巧放着竞马录制的意大利歌曲集,这位意大利女士听着竟落下泪来。老北京人评价某人在艺术上的功力,常说这个人“心里头有东西,手底下有玩意儿”。竞马就是这么一个人。“心里头有东西”,才能感动别人,“手底下有玩意儿”,就能干出好活儿。从这个角度看,竞马的才具潜质更近吉利的路子。我想,他的这张中国艺术歌曲专辑就是个证明。当然,这只是个开始,但学习艺术哪天又不是新的开始呢?因此,我为竞马的这张专辑高兴。
  很久以来,我们就只会歌颂,不会歌唱了。心中的灵泉枯竭,又怎会有歌声的流泉奔涌?当下,卡拉OK包房中,烟雾蒸腾,半醉的红男绿女皆欲一逞歌喉,但真正的歌唱死亡了。一百八十年前,歌德对德国人说:“我们德国人还是过去时代的人。我们固然已受过一个世纪的正当文化教养,但是还要再过几个世纪,我们德国人才会有足够多和足够普遍的精神和高度文化,使我们能像希腊人一样欣赏美,能受到一首好歌的感发兴起,那时人们才可以说,德国人早已不是野蛮人了。”
  而我们,还能有“不是野蛮人”的一天吗?
  二○○八年七月九日定稿于奥赛
  (郭建英先生对此文提出关键性修改意见,在此深表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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