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我们何时再歌唱?

作者:赵越胜




  去年初回大陆时,老朋友们聚会,竞马悄悄地来了。自二○○三年在巴黎分手,一晃四年,知道他一直在国内耕耘着歌唱的田地,辛劳而执著。这次相见本有很多话题想谈,但我去国十七年,偶一回家,朋友云集,竟没有充裕的时间和他细谈。只在酒痕灯影中听他说起眼下正考虑出一盘中国艺术歌曲集。我心极喜,想这当然是很好的着力点。眼见大轰大鸣之下,歌唱艺术的细流濒临枯竭。我们将面对没有歌唱只有喧嚣的世界。深夜思之,痛彻肺腑。
  今年三月,竞马来巴黎。我知道他几个月前去荷兰录完了《中国艺术歌曲集》,但CD尚未做好。那天驱车去普罗旺斯,路上他给我听了这张唱片的小样,是录在MP3上的,声音效果很差,但还是让我吃惊不小。我所熟悉的那种闪耀金属光泽的高音不见了,中音区更松弛,声音与气息的平衡也有了改变,有时略显得气大于声。由于用中文演唱,吐字行腔也着意收敛,不似以往唱意大利歌剧咏叹调,腔体大开大合,高音关闭明显。但是这些变化似乎又没有脱离美声的基本唱法,真假声混合依然均衡,共鸣位置准确,共鸣点丰富,声区过度自如。尽管如此,竞马声音的改变还是非常明显的。以往他用纯正的意大利美声唱歌剧咏叹调,听起来如金色黎明中嘹亮的小号,而他唱中国艺术歌曲,听起来却像苍茫暮色中揉动的琴弦。我向他说了我的初步感觉,他说这正是他要追求探索的东西。
  上周,收到了制作好的CD。见封面赫然标明“Chinese Lieder,中国经典艺术歌曲和民歌”。这恐怕是我第一次看到Lieder这个字和Chinese连在一起用。竞马这样命名这张唱片,倒引起我联翩浮想。中国的Lieder,或者说中国艺术歌曲,这真是个令人兴奋的话题。
  Lieder 这个德文字,在音乐史中最通常的用法是特指十九、二十世纪繁荣发展的德国艺术歌曲,代表是贝多芬、门德尔松、沃尔夫、舒曼、舒伯特、勃拉姆斯、理查·斯特劳斯和马勒等大师。它的典型特征是以诗入歌,以乐和歌。也就是说,这类歌曲的内容都是极为精美的诗作,而歌曲的钢琴部分已不再是简单伴奏,而是歌曲整体的一部分。每一支歌曲都是一颗圆润晶莹的珍珠。贝多芬极为准确地称之为“以音吟诗”(dichten in tnen)。这类作品有极强的私人性,更注重内在表达。它往往奉献于两三子间,或针对特定对象,如贝多芬之《致远方的爱人》,或在挚友之间把酒酣歌,如“舒伯特帮”相聚的那些温馨的夜晚。
  但是,如果寻根渊源,Lieder一词还有更宽泛的含义。其早期形式可上追十二、十三世纪之交,游吟诗人们所创作的田园牧歌。在普罗旺斯的骄阳下,在卢瓦河畔的密林中,这些歌者给热烈的诗行配上朴素的音乐,用来讴歌爱情、哀悼逝者,表达神圣的奉献和骑士的骄傲。这种游吟诗歌的变体纷纭繁复,面目多端,在音乐之流中逐渐定型为法兰西的Mélodie或Chanson,英格兰的Song,德国的Lieder,斯拉夫民族的Romance。这些不同的名称,都表达了大致相近的内涵:以诗歌为内容,以音乐为表现的艺术歌曲。我想竞马的这张唱片就是在这个宽泛的含义上使用Lieder一词的。
  竞马在这张唱片感言中给出了他选择曲目的标准:“人文情怀。”这个提法很大。以我对他的了解,我猜他的意思是说他要唱那些经时间长河淘洗而长存不灭的作品。这些作品以高超的艺术形式表达了人类永恒情感和价值。对这些情感和价值,人们有必要也有冲动去“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不足故咏歌之”。亘古及今,“长歌之哀过于恸哭”,能以长歌抒情遣怀,叙意追思,是人类表达方式的至境。竞马想选择一些中国艺术家的作品,通过他们来彰显他的人文情怀,在伪激情泛滥的商业文化时代,保住人内心诗意的表达权。这种表达或许是柔弱纤细、孤独绝望的,但却是真实的。
  坦白地说,听竞马这张专辑简直是一次“艺术冒险”。从内容上看,他所选择的曲目,时间上跨越古今,空间上纵横南北。从中国古典诗词歌曲到中国现代创作歌曲,从新疆、内蒙古到云南民歌。从演唱方法上看,竞马有意避免驾轻就熟地使用他所擅长的意大利歌剧美声唱法,而在尝试让西方声乐技巧服务于中国艺术歌曲的演唱。对我这个已习惯了他那纯正的意大利式声音的人,在听觉上反差相当大。但仔细听下来,他又并未换一种所谓的民族唱法,也就是说在声乐的基本技术上,并没有改变。其实,竞马的恩师沈湘先生早就说过:“艺术的歌唱包括很好的民歌,好的歌唱者都是根据所唱的作品选择唱法。”这就是说,“艺在技先”。沈湘先生把美声唱法和民族唱法的界限在两个层次上做了规定。其一,真假声的比例呈什么状态,要混合到什么程度。其二,共鸣的不同。美声唱法是混合声区,声音真假混合,共鸣同时出现。听竞马的这张专辑,发现他确实根据不同的歌曲,运用了不同的声乐技术。凭借他扎实的声乐基本功,做各种新的尝试来表现不同风格的作品。
  在这张专辑中,竞马演唱了三首为中国古典诗词谱写的歌曲。在我看,为中国古典诗词配曲是所谓Chinese Lieder 的正宗。马勒用中国古典诗词谱写的《大地之歌》,就叫做Das Lied Von Der Erde。所谓Lieder一定是依诗谱曲。这不同于古时依声填词。因为那是已经有了现成的词牌套路,而依声律填词。竞马所唱的三首中国古典诗词歌曲,之所以是Lieder,正因为它们都是依诗谱曲。
  以《阳关三叠》为例。王维的诗本不题名《阳关三叠》,而题为《送元二使安西》。《乐府诗集》题作《渭城曲》,按照郭茂倩的说法:“《渭城》一曰阳关,王维之所作也。本送人使安西诗,后遂被于歌。”也就是说这首诗被人谱了曲,从诗“变成了Lieder”。苏轼说:“《渭城曲》又谓之《阳关三叠》,盖二、三、四句皆叠唱,故称。”看起来《阳关三叠》的名称又来自这首诗曲的演唱方式。但问题在于,《渭城曲》凝练含蓄,仅二十八字,而现在演唱的《阳关三叠》已逾百字。这固然“因为此辞一出,一时传颂不足,至为三叠歌之。后之咏别者,千言万语殆不能出其意外”。所以后人在王维原诗的基础上添加散声、泛声、和声,而使一首七言绝句成了长短参差的《阳关三叠》。从诗的角度看,添加的那些词句,纯属“狗尾续貂”,但从歌唱的角度,则是既带来了方便,又带来了麻烦。所谓方便,是歌者有了表现的余地。所谓麻烦,因作品太长,若处理不当,容易给人拖沓重复的感觉。
  比较由这首古曲改编的器乐合奏,配器和编曲者解释说:“‘一叠’扬琴、琵琶、柳琴组合显示出空旷、荒漠的背景。筝以低音八度和音奏出主题,哀怨凄美,‘二叠’以二胡演奏主题,深沉柔和,并以扬琴、琵琶固定切分节奏,模仿骆驼步伐,更是路途漫漫,‘三叠’由琵琶演奏,扬琴以原曲后半段旋律与琵琶声部构成对比复调,犹如友人话别嘱托。”此曲还有一个用埙演奏的版本,以古琴、琵琶伴奏。埙以陶土制,声音本色就是呜咽悲切。伴以悠缓的古琴,如泣的琵琶,衬托出“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的无奈。显然,用器乐演奏表现主题的手段很多。
  但古人又偏偏认定“丝不如竹,竹不如肉”。这当然是因为人嗓可以不假外物,直接表达人的内心世界。在人的演唱中,歌曲的诗句可以对作品的主题有更明确的诠释。以此看来,可以说竞马成功地演唱了《阳关三叠》。这么长的一支曲子,要想不给听者重复、拖沓的感觉,就要有一个好的情绪布局。竞马对这三叠情绪递进的处理非常用心。第一叠,惜别之人内心波澜欲起,但尚平静。“历历苦辛宜自珍”,像殷勤的嘱托。至二叠,情绪起伏难平,“依依顾恋不忍离,泪滴沾巾”,已是悲从中来。至三叠,借酒浇愁,悲恸已在不言中,“千巡有尽,寸肠难眠”。最后以悠长的渐弱结尾,“尺素申,尺素申,从今一别,两地相思入梦频”,挚友渐渐远去。这个整体布局全靠声音的收放、细致的音色变化来表现,使演唱长而不拖,复而不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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