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2期

天地不仁巴别尔

作者:江弱水




  我们满可以借用巴赫金描述拉伯雷的世界的话说,“这个片段的主题是物质—肉体的丰裕,过剩的、生育的和成长的丰裕”。可见,巴赫金有一句话是错了的,因为他说,世界文学的所有经典作家中,唯独拉伯雷未曾进入俄罗斯文化并有机融合。他忽略了巴别尔。巴别尔只不过是把拉伯雷的广场搬到了战场和市场,而且和拉伯雷一样,“让世界末日论在绝对的物质—下半身形象中被降格和革新了”(《巴赫金全集》第六卷,253、163页,河北教育出版社一九九八年版)。
  若论亵渎神圣,巴别尔比拉伯雷也不遑多让。在《潘·阿波廖克》、《耶稣作的孽》中,简直到了放肆无耻的程度。不光讽刺宗教,他还讽刺最终使他丧命的东西:
  啊,俄国共产党党章!你铺设了一条神速的铁路穿越俄国纪事(指古罗斯最大的编年史汇集《往昔纪事》)陈腐的泥淖。你使梁赞的三颗怀着耶稣的激情的单身汉的心成为《红色骑兵报》的编辑,你之所以使他们成为编辑,就是要他们编写出一张充满大无畏精神和粗俗的笑料的报纸。(《夜》)
  一九一四年以前,我一直在家帮助父母种田,一九一四年以后我不再种田,转到了帝国主义者的行列,……我就此做了牵线木偶,替他们卖命,直到列宁同志拨正了我凶残的刺刀的方向,指明我的刺刀应该扎进什么样的肠子,什么样的肠网膜,我的刺刀这才长了眼睛,在刀尖上刻着2400这个[党证]号码……(《叛变》)
  巴别尔是随时让人发笑的,而且庄中有俳,谑而近虐,正是因为他的生命意识接近拉伯雷。巴赫金说,对于《罪与罚》中的拉斯柯尔尼科夫而言,房间、市场、街道,“所有这一切全是人的内心里的上帝与魔鬼争斗的舞台;每一话语、每一思想都与遭遇、地狱和天堂、生和死相关联。然而明显的特点是,生与死在此全是在内心的层面上,只涉及心灵,肉体的毁灭不威胁任何人,这里完全没有世俗层面上的生与死的斗争,主人公生活在相当安全的世界里”(《巴赫金全集》第六卷,574页)。巴别尔却不是这样,他的生与死都是在场的,即物的,到肉的。他是对整个生命的强有力的拥抱。
  
  从语言上来讲,巴别尔让我只想到一个人,这就是莎士比亚。大家都说他像海明威,质朴无华。才不是呢,这家伙华丽得要命!在巴别尔的行文中,经常有一个同样的声音在说话,这就是莎士比亚的声音。
  我们来看一篇《巴格拉特-奥格雷和他的公牛的眼睛》,汉译不到一千字,据以色列学者西哈尔(Efraim Sicher)说,它常常被拿来当做巴别尔“华饰文风”(ornamentalist style)的一个样板,可是他又说,其中的喻象让我们想象到安纳托利亚半岛神秘的土地和《一千零一夜》(Style and Structure in The Prose of Isaac Babel,Ohio:Slavica,1986, p.71—72)他忘了莎士比亚。叙述者用的第一个比喻就是莎士比亚式的:“这牛美如十二个明月同悬天际。”而弄蛇的巫师也像是莎剧里的巫婆在说话:“先知的绿披风从未遮蔽过克亚齐马任意妄为的络腮胡。”谁能在一千字的小说里面,像莎士比亚一样地挥霍语言?只有巴别尔:
  在你公牛的眼睛里,我找到了我们那个心存邪念的邻人麦麦德-汗的映像。在这双眼睛湿润的深处,我发现有面镜子,镜子里头我们的邻人麦麦德-汗那堆背信弃义的绿火正在熊熊燃烧。我在这头遭到残害的公牛的眼睛里,看到了我被扼杀的青春和钻过冷漠的荆棘篱笆的我的壮年。在你公牛的眼睛里,我发现了我曾三度踏遍的叙利亚、阿拉伯和库尔德斯坦的大大小小的道路,啊,巴格拉特-奥格雷,在这三个国度平坦的沙地上没给我留下一丝希望。全世界的憎恨都爬入你公牛张开的眼眶。
  华丽的辞藻,出人意表的比喻与想象,令人忍俊不禁的夸饰。词语在任意挥洒,却断非没有节制,而是绝对准确。接下去,出现了莎士比亚式的奇妙的异域风情画,最后又结束以詹姆斯·乔伊斯式的瞬间“顿悟”(epiphany):
  特拉佩宗达的市场和特拉佩宗达的地毯呈现在我面前。在拐入城里时,我遇见一个年轻的山民,他伸出的手臂上停着一只红脚隼,爪子用链条拴住。山民脚步轻盈。太阳升至我们头顶。骤然间,意想不到的恬静降至我这个天涯漂泊者的心灵。
  以我看,《公牛的眼睛》就像是莎士比亚的遗稿流落人间,由巴别尔签名发表。
  那么,巴别尔怎么会有莎士比亚的灵魂附体呢?答案可以在一篇《在地下室里》找到,这是他的童年生活系列之一,小主人公为同学朗诵莎士比亚《裘力斯·恺撒》(Julius Caesar)第三幕第二场,安东尼把恺撒的尸体抬上讲坛,对罗马市民慷慨陈词。“我”“激动得喘不过气来”,因为这是“我此生最喜爱的诗章”:
  他是我朋友,待我又忠诚又公正——
  然而勃鲁托斯却说他有野心,
  而勃鲁托斯是一个正人君子。
  他曾经带许多俘虏回到罗马,
  其赎金全都充实了公家的金库——
  难道可以说,恺撒这是有野心吗?
  听穷人哭泣,恺撒也在流泪;
  野心照说应该由严厉做成——
  然而勃鲁托斯却说他有野心,
  而勃鲁托斯是一个正人君子。
  你们全都看见了,在牧神节上
  我一连三次要把王冠献给他,
  他三次拒绝——这难道是有野心吗?
  然而勃鲁托斯却说他有野心,
  可确实,勃鲁托斯是一个正人君子。
  莎士比亚所有的人物都是修辞大师,一上场就滔滔不绝。巴别尔亦然,他的小说中的叙述者以及好多人物,都有着莎士比亚式的雄辩。不信,大家可以看看《此人是怎样在敖德萨起家的》。开头第一句话的确是标准的海明威口吻:“我先开的口。”但接下来呢,就是莎士比亚在说话了。华彩的语言,恣肆的比拟,特别是那腔调,那节奏。我请大家注意巴别尔小说的语言节奏,活脱脱就是莎士比亚的诗剧。我们只需将那段话(稍稍改几个字)分行排列起来,就成了典型的莎士比亚五音步“素体诗”(blank verse):
  阿里耶,我们来谈谈别尼亚·克里克,
  谈谈他闪电式的发迹和可怕的收场。
  我对此进行探究时,有三个阴影
  横在我路上。格拉奇是其中之一。
  他的举止坚韧如钢,难道
  这钢经不起跟国王的手腕较量?
  再拿帕科夫斯基来说。此人的疯狂
  使其拥有称王称霸所需的
  一切。还有哈伊姆·德龙格,难道
  他竟然也没有发现新星的光芒?
  然而为什么只有别尼亚·克里克
  一个人登上了绳梯顶端,而其余
  所有人却吊在绳梯的下端摇晃?
  可不是,就算转手到了现代汉语里,莎士比亚的风神还在!
  西哈尔说巴别尔的文章就像是从法文翻译过来的,可不一定。难道不也像从英文,特别是从莎士比亚,翻译过来的么?但我同意西哈尔下面这个判断,即巴别尔有着捕捉标准俄语里的某种异国风味的独门秘诀。
  
  有一句老话,说是“粗茶细泡,细茶粗泡”。龙井啊碧螺春啊要倒一大把茶叶,可是粗茶就应该少放一点。我现在的阅读经验,也是“长篇快看,短篇慢看”。我读巴别尔,不知道怎么回事,很慢。王天兵说是“文字的密实、物象的密集让时间变慢了”,我觉得也与巴别尔的表达有关,因为他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有很多像什克洛夫斯基所说的“陌生化”的东西。《骑兵军》跟《敖德萨故事》里面的语言都不是很平的,而是千沟万壑的,是困难的,你的视线只能在他的句子上缓慢地移动。巴别尔不是那种你想带过去就带得过去的,你要是轻易带过去呢,可能一无所获。但是我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白痴》也好,《群魔》也好,我会像飓风一样快。弗吉尼亚·伍尔夫在《俄国人的观点》一文中说得好:“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是沸腾的水涡,回旋的沙暴,翻滚的嘶嘶冒气的海龙卷,把我们吸了进去。它们整个儿是由灵魂的质素所构成。我们不由自主地被卷进去,打着转,蒙了眼,喘不过来气,有时充满了晕眩的狂喜。除了莎士比亚,再也读不到更令人兴奋的东西了。”因为陀氏本身写作也像飓风一样快,所以我可能一天半看掉一本书。但是,看巴别尔的东西反倒会慢得多。你要知道,巴别尔同志是一个句子写几十遍的人,这是什么一种写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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