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2期

天地不仁巴别尔

作者:江弱水




  巴别尔又是一个文体家。事实上,《骑兵军》你说是短篇小说,当然可以;可你说它是长篇小说,也行。这个文体很不简单。我前一阵在读山西大同作家曹乃谦的《到黑夜想你没办法》,写晋北一个小山村温家窑这地方,人们如何解决最原始的食欲与性欲问题的地老天荒的故事。全都由短篇组成,每一篇都独自成立又相互勾连,成了“短篇章回小说”。用这个词来翻译英美学者所谓“short story cycle”最好,“cycle”就是“回”嘛。鲁迅说《儒林外史》“虽云长篇,颇同短制”,这里正好反过来,虽云短制,实同长篇。《骑兵军》同样如此。事实上,《敖德萨故事》的黑帮系列和童年系列,也都是散篇形成的一个整体。
  可是,巴别尔这个文体家是最不讲文章体统的了,他随物赋形,量体裁衣,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使每个系列中的各篇都自具面貌。比如《骑兵军》中,先有《马特韦·罗季奥内奇·巴甫利钦柯传略》,写主人公把地主老财在脚下踹了一个小时,一篇回肠荡气的复仇故事。紧接着却是一篇不到四百字的《科齐纳的墓葬地》,介绍三百年前犹太墓地,录出几条祷文,幽暗深沉得像是历史的青苔。再接着是一篇不到八百字的《普里绍帕》,仍然是复仇主题,如金圣叹《读第五才子书法》所谓“正是要故意把题目犯了,却有本事出落得无一点一画相借,以为快乐是也”。要说后面两篇,作为散文都算不上完整。就像《庄子·德充符》里那些刑余之人,肢体虽不完整,却是“天选其形”,神气具足!
  巴别尔的写法是游击战法,险招迭出,机动性最强,绝对不按常理出牌。其行文到处是匪夷所思的转折,你根本想不到会在哪里拐弯,他在平地上可以飞起来!“普里绍帕解开马缰,跳上马鞍,割下自己的一绺头发扔进火场,拍马绝尘而去。”巴别尔也这样“奔逸绝尘”,而留下我们读者在原地,“瞠若乎其后矣!”从这个意义上说,读巴别尔不能不快,他的笔法腾挪跳掷,绝似速写,借用顾随《驼庵诗话》里评《水浒》的话说:“叙事文除《史记》外推《水浒》,他小说皆似蠕动。”巴别尔同样使别的小说作者“皆似蠕动”了。
  顾随《驼庵文话》里有个说法我起先不懂:“绘画的,神品;雕刻的,能品。《水浒》近于前者,《红楼》近于后者。”“若《红楼》算‘能品’,则《水浒》可曰‘神品’。”现在我忽然有点懂了。“神品”用的是简笔,如水墨的一挥而就;雕刻则繁,费却多少工夫,再好也只能算“能品”。再说,施耐庵写李逵杀人,抡起板斧排头砍去,给人的印象是“一片天真烂漫到底”。又写李逵流泪诉说自己背了娘到沂岭,却被老虎吃了,这时,“众人大笑”,“宋江大笑”,真真是全无心肝。一部《水浒》,到头来你都不知道是“戒”还是“劝”,难道不正是天地不仁的零度写作吗?
  读巴别尔,让我想到了莎士比亚、拉伯雷,想到了《老子》、《庄子》,想到了《水浒传》,可就是想不到海明威。大家老是把巴别尔跟海明威相提并论,我觉得,两个人的差距不可以道里计。是不是巴别尔说自己的语言“必须像战况公报或银行支票一样准确无误”,让人想到海明威的“电报体”?其实两者不完全一样。电报要的是“压缩”,战况公报或银行支票要的是“准确”。海明威当然很质朴,但他刻意要用一种很酷的语言进行表述,有时便不免造作,比如《老人与海》,让人觉得“有点假”(phony)(刘大任:《纽约客随笔》,72页,辽宁教育出版社二○○一年版)。他又特别喜欢到处点睛。《老人与海》一开头就说老人桅杆上的破帆“看上去真像一面标志着永远失败的旗帜”,中间又说海龟被剖开几个小时那颗心还在跳动,“老头儿却想:我也有这样一颗心”;还一再说什么老人梦见了狮子,这都是“慧由己树,未足任也”的幼稚和矫揉。所以我每次读到下面这句话,就要失笑:“一个人并不是生来就要给打败的,你尽可以把他消灭,可就是打不败他。”这分明是自揭底牌嘛!总之,海明威给自己注射了太多的雄性激素,可巴别尔衬出了他的娘娘腔。
  (《骑兵军》,巴别尔著,戴骢译,人民文学出版社二○○四年版;《敖德萨故事》,人民文学出版社二○○七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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