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一般习惯,城市人口千万以上称特大型城市,百万以上称大型城市,50万上下称中型城市,20万以下称小型城市。人口以城区为限,不包括周边农村。
关系网的运作模式和兴盛程度都与社区的人口规模有关联,由于关系传递的衰减现象存在,关系系统的整合能力仅限50万人口以下。一旦城市人口规模超过50万,关系网的控制功能随即衍生两种趋势:一退出社会舞台,由城市公共体制(宪政和市场)取而代之;二转入50万人口以下的社区(譬如城区、街道、居民区)或者行业(譬如文教、交通、公安、商业、制造、服务行业)。
在50万尤其在20万人口以内,关系网可以从容地组织、控制城市社区生活,借能人口话说:“只要在本城,哪里都可以找到熟人”,或者更狂妄地说:“在本地,没有办不成的事”。正因为如此,近代以来,在中国的中小城市推行法制和现代市政体系非常艰难,主要阻力来自全城居民业已形成的关系网络和惯例制度。要推行现代城市制度的社团化、法制化,原有关系网络就会毁坏,这不仅改组原有居民互助体系,更涉及利益分配重新洗牌,触动既得利益者的神经。
人口超过50万后,关系网控制力就开始削弱,也削弱了人们托关系的意志。此时,城市生活出现关系真空,能托关系办的事情越来越少,不可避免要寻求一种新体制作为替代,而合适替代物只能是宪政体制——社团、法律程序和市场经济。城市越大,补偿需求越大。随着补充的宪政成分增加,它就与旧的关系网产生冲突。当城市超过100万人口,关系网体制就无可奈何的退出主导地位,而让位于正式规则。
这里,作者谈一谈对中国南方地区,主要是福建和广东的一些城市的印象,同时以特大城市上海、北京为参照。本书主要是以这些南方城市城镇为观察样本写成:
特大城市:上海、北京、广州;
大型城市:深圳、福州、厦门、佛山;
中小型城市:东莞、惠州、肇庆、汕头、潮州、江门、建阳、泉州、漳州、莆田、三亚。
上海
上海搞关系的风气相对最淡薄。有事找市场或找里弄,而非找关系,是普通市民的正常心态。普通上海人也有托关系的时候,频率比较低,不当作生存依靠。如果是土生土长的老居民,或者握有实权的权贵,搞关系的便利多于新移民。但上海地域相当广大,即使老上海也觉得找关系很困难,以前的同学、相识、熟人平时很少来往,毕业工作后数十年杳无音讯。这个城市的巨大规模以及殖民地时代延续的市政传统,限制了关系网的潜力。在全中国,上海人最少诉求关系网,这个事实既起源于超大规模城市人口,也起源于租界的公共管理传统。在改革开放以前,上海的城市社区服务功能最健全,求助于关系的事务也最少。
北京
北京也很相似。除非是特权阶层,在北京营造关系网也不容易,原因同样是地方太大了,从东到西几十公里,熟人之间平时难得串门,“面对面”互动模式难以维持。除此之外,北京又是一个新移民城市,市民赖以做关系17种人——亲戚、同学、朋友等等多在原籍,到北京后缺乏人际关系基础,这也决定了移民们营造关系网的困难。所以,在北京能够附着关系网生存的主要属三种人:权贵、老北京和老移民,而且局限于小圈子。
但据作者观察,行业内以及大型机构内关系网运作盛行,而这些行业或机构人事规模相对很小,大约一万至数万人,很适合关系网运作。举凡人事晋升调动、生意合作、举办活动、传媒推广,许多都以关系网的方式运作。还有娱乐圈、传媒界已经形成了山头,产生了垄断人物,新人要出头,都须与之攀关系。譬如北京聚集数十万“北漂”移民,口号是“混在北京”。以娱乐圈为例,歌星影星与媒体、穴头、演出商、唱片公司、影视公司聚合成一个圈子,完全依靠关系网和帮派运作,人数在数万之间,属于关系网的实力控制范围。
广州
改革开放前,老广州可分成东城和西关两个区域。
西关聚集本地人,以商人、市民为主;东城主要聚集移民,以官员、干部、军人、知识分子为主。广州人擅搞关系的多半是老广州和老移民(定居二十年以上)。新移民也托关系,多半在老乡之间。新移民的事务辗转相托,最终多半落到老广州手里,因为他们的关系资源最丰富,且有实权。
三城市比较
看大局,三个特大城市都拥有基本健全的城市行政体系,拥有现代社团格局,居民生活的一般需求可以从中得到初步保障,不托关系也可生活,尽管质量差一点。现代制度可以保障底限的生活。与之对照,小城里的现代制度无法完全保障底限的生活,需要部分求助于私人关系。这三个特大城市有一共同特征,存在着人数众多的自然群体,他们很少或者基本不依赖关系网生存。这个群体的数量,在三城市有差别,他们尽管受私人关系网的挤压,遭受待遇不公,但基本生活无妨。这是与50万人口以下中小型城市的情形有根本差别,后者基本不存在抛却关系网的群体。越少拥有关系网,越被挤向城市的边缘。
深圳
深圳是一个比较特殊的例子。它是近二十年间迅速窜红的大城市。二十多年来,这个新兴城市的,人口从数万历经数百万达到千万,从一个边陲小镇变成一个现代都市。对于研究关系学而言,这样的样本真不可多得,特别适合于观察一个新型关系社会如何兴起。
20世纪80年代深圳建市,人口规模特别小,居民来自五湖四海,相互之间没有渊源瓜葛,是典型的新移民城市。那时,深圳很有现代社会气息。人们找工作、办事情,多半靠自己的本事,依赖公共程序。然而好景不长,深圳毕竟是中国人的深圳,各地人群聚集多了,即开始各自扎堆,相互之间拉起山头,形成了地缘体系——“东北帮”、“湖北帮”、“湖南帮”、“潮汕帮”、“梅县帮”等等。这些民间地缘势力形成后,开始参与控制城市的组织体系。城市关系网形成后,想在深圳闯荡,光凭本事就不行了,要懂得利用关系资源,否则只能灰溜溜地离开。
大约在深圳建市十年以后,深圳社会的关系网及运作平台初步形成,托熟人办事的风气开始兴起。连一些小事,譬如过罗湖海关,都可以开后门。20世纪80年代罗湖一地特点,每逢节假日海关人山人海,排队过关需要几个钟头,十分辛苦。如果有路子,托海关、边防的熟人直接带到联检大楼二楼,就可以轻轻松松插进排队行列,直接办手续。众目睽睽,那些老实排队的香港同胞们,实在敢怒不敢言。
过去十几年,深圳的关系网从无到有,进而兴盛。这个例子彰显了中国社会的特性:只要有中国人,就有关系网。关系网作为近代泛江湖化社会的一种组织形式,它存在于中国人灵魂深处,是江湖习俗沉积的心理结构。
厦门
厦门是一个范例,彰显与深圳相反的情形。
深圳显示了在一张白纸上,关系网如何发育,如何枝繁叶茂。而厦门,原本即是一座海滨小城,关系网早就盛行,在20世纪80年代前,它就是一个小型关系社会。十几年改革开放,将她从人口仅30余万的传统封闭小城,变成一座百万人口的大型开放城市。
厦门原本是个很不“正规”的城市。二十年以前,厦门是中国城市中最能搞关系、开后门的城市之一。1979年,厦门只有三路公共汽车,从业人员很少。一次一位仁兄坐车,他上车就开始与司机、售票员聊天,下车打个招呼就走了,也不买票。下车进电影院,也是只跟检票员打声招呼,扬长而入。你问:“为什么不买票?”他答:“都是同学或相识的,您若买票,他们会笑你!”
这样童话般的经历,在今天厦门很难寻觅。但是,在更小型的城市里还是可能遇到,譬如,在厦门附近的同安、龙海,晋江、石狮、南安、安溪,遇着朋友开客车,蹭车也不算奇遇。
当然不是说小城市完全没有现代社会的宪政程序,没有市场经济,只是说,在小城市里,依托权力、利益的关系网,以及相关的惯例制度有更大的影响力。在这些城市闯荡,特别是想做点大事,光跑政府部门不懂得搞关系,必然四处碰壁。
关系社会的规模极限
目前,中国城市人口90%集中在20万人口以下的小城镇,只有10%居住在大中型城市。简言之,中国城里人多是小城人,也就是最适宜关系网生长环境的居民。
“关系社会”的特征就是不通过任何公共程序,仅仅通过熟人就可以直达目的。譬如,某地机动车辆年检时,可通过朋友将行驶证拿去盖印,而无需到车管所排队,更无需开车去真检验。结婚婚检,也不需要真体检,拿上表格找熟人盖戳即可。类似例子决不限于车检和体检,而是涵盖所有权力领域和商业领域。关系社会盛行的城市有两套运作系统:一个公共系统(宪政和市场),一个关系网系统。有关系的走后门,没关系的走“前门”。这是数百年历史积聚的传统。不怪谁,这是一种惯例制度,中国人生存博弈的结果。
在上海这类特大型城市,仅城区人口就近1000万,几乎没有听到人敢称其为“关系社会”,尽管上海也有不乏会搞关系的能人,但是这样的能人凤毛麟角。大部分百姓行为都中规中矩,遵纪守法,所以关系网未泛滥成“社会”。有些生意人声称,尽管自己不喜欢上海人性格,但最喜欢和上海人做生意,因为他们做事按部就班,讲程序守规矩。俯览上海,不靠程序而靠关系“捣糨糊”的能人不足1%。然而与此相反,在其他典型的关系网生态城市,依托关系网生存的市民不低于50%,生活大小事宜一应依赖“关系”,连买一根葱都可以讨便宜。
为什么形成这种差异呢?
背后原因复杂,但是城市生态是关键,而城市生态的第一要素是人口。关系网最怕人口多,它的整合力天然不足,最佳人口规模当属20万以下,最好不超过50万,一旦城市人口超过100万,纵然长袖善舞也鞭长莫及。这是关系社会的天限,关系网必须在适当人口生态中发育。
由社区、行业、私交、裙带诸种关系网编织而成的关系社会,遍及依赖关系营生的本地人群。由于关系传递衰减规律的制约,任何关系生态圈生长的规模都有限,不可能无限滋长,不可能通达全省全国。在自然条件下,关系的传递呈一种阻尼性衰减,像地上滑出去的石头,越走越慢。这决定了关系社会必然是一个封闭社会,最终有一个尽头。论规模,它比宗族村落大,但比现代社会小。现代社会的规模在理论上是无限的,能够达到地球村。而“关系村”,顶多一座小城。
作者通过比较南方沿海中小城市,以观察、数学估算和推测相互印证,认为50万人口是关系网规模一道上限。亦即,50万人口以下城镇容易被关系网制度征服,50万以上人口城市只能部分被关系网统治。
前面我们说过,关系每传递一次,办事成功概率衰减一半。传递三次后,效率低于10%,关系网机器就近乎不能转动。于是,我们就依三次的假设来估算上限。
假设甲是第1人,第2人乙替甲平均办事效率为100%,第3人丙替甲办事只有50%;依此,第4人丁的效率是(50%)2=25%,第5人戊的效率为(50%)3=12.5%。这个数值已经接近10%,也就是关系机器接近停滞,俗说称其“多半不可能”、“可能性很小”。除非是救命之急,或非干不可的大事,否则人们不会选择只有1/8成功率的关系路径,宁可更换路径,改弦更张。
初步结论是:关系网内的传递平均次数约为三次,从甲至丁为止。
现在我们来估算在自然传递状态下,关系社会的规模极限。
实际估算过程只需要考虑二种因素:
①效率的加速衰减;②关系网重叠部分的剔除。
因为第2人认识的熟人中,也有相当部分是第1人认识的,因此不能认为二人的关系网延展总人数,就是甲乙二人熟人数乘积,而应该扣除部分重叠因素。根据作者对福建南部城市一般的观察和估计,更新系数大约70%,亦即重叠系数大约30%。也就是说,平均七成朋友是独自的,三成是共有的,是要剔除的“交集”。
估算过程如下:
设定私人关系网平均人数200人;设定本人甲传递第2人乙的效率为100%。
甲(第1人)托乙:传递效率100%,可传递范围200×100%=200(人)。
乙托丙:效率50%,相对于甲的更新系数70%,可传递范围
200×50%×70%=70(人)。直观地说,丙本来认识200人,扣除乙也认识的,再扣除动力衰减因素,丙的新关系资源只有70人。而不是想象中的200人。
丙托丁:效率25%,更新系数70%,可传递范围200×25%×70%=35(人)。也直观地说,丁本来认识200人,因为是甲的事情,精气神儿只剩25%,还有少量与丙的关系重叠,最终只有35人的新资源。
三数相乘:200×70×35=490000(人)。
也就是说,关系网生态系统的极限,理论上可以达到50万人左右,这相当于一个中等规模的城市。这既是基于一部分假设的估计值,也符合我们对中国城市的观察结论。
换言之,在一个人口少于50万的城市(或者社区)之内,通过关系传递所营造的关系网可通达社区每一角落,形成一个名副其实的“关系社会”,这也是我们实地比较不同城市后的结论。置身此种地方,人们有一种感觉,“说起来大家都是熟人”,你的二婶是我大嫂的姐姐,你的同学的哥哥是我的表弟,你的熟人也是我的熟人。身在小城,熟人遍地开花,这种感觉甚为明显。
如果城区规模超过50万人口,则纯靠关系链条来联系新人,就会产生困难。城市越大就越困难,越不容易靠关系保障日常生活。随着城市人口规模增大,关系网逐渐淡出主流社会,蜗居城市一隅低调运作,同时宪政制度和现代公共体系逐渐占上风。
在中小型城市或城镇,关系网是一种主要组织模式和惯例制度,这是中国社会高度江湖化的重要表现。在中国不同地域,关系现象兴盛程度不同,产生的特权和社会分配不公程度各不同。
即使是大部分认为自己吃亏的底层平民,事实上默认了关系网这种中国近代移民阶级创生的惯例制度。因为,在宪政制度功能不健全的共同体里生活,关系网是共同体居民首先可以依赖的互助体系和保障体系。
尤其在20万以下人口的小城市,居民出门满街都是熟人,习惯上倾向于靠熟人办事。在这样的小城市,推行现代法治和市政程序非常困难。以司法诉讼为例,原告、被告、法官和律师之间都是熟人,背后渊源瓜葛一言难尽,难免有内幕交易。
小城市虽然不代表中国未来城市发展的大趋势,但是代表了中国90%以上的城市人口,因而是中国城市文化的主要载体。
不过,当城区人口增长至约50万左右,这时人口规模已接近关系网整合力的极限。此时,城市市民会自发产生宪政秩序的需求,对“正规办事”的呼吁就具有真正民意基础。
随着21世纪来临,关系网与现代法治制度之间的矛盾日趋尖锐。在某些事情上,一部分人希望通过现代法律体系保护自己的权益,另一部分人则希望通过关系网打通法官、官员,与前一部分人相抗衡;在另一些事情上,双方位置则可能对掉,后一部分人找不到特权保护,所以只能求助于城市法律体系。换言之,人们并没有一以贯之的信念,只有一以贯之的利益博弈,并不能理智地确定自己是一个“现代人”,还是一个传统的“江湖人”。一句话,人的现代性尚未建构。
不论城市有多大,关系网都不会自动死去,它都会在某一个局部里顽强存在,譬如一个行业、一个街区、一个科层制团体……关系网,是多数中国人根深蒂固的生活习惯和理念,不会轻易放弃。尽管中国社会正在发生现代性变迁,正在建设现代法治国家,但是环顾眼下中小城市,关系网正方兴未艾、如火如荼,并未见衰退之势。这就形成一个悖论:中国人究竟希望更加江湖,还是更加现代化?答案是:普通中国人既不热爱现代化也不热爱江湖化,只渴望富裕。谁让我富裕,我热爱谁。这种心态,决定了对制度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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