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情制度 没有人情,便没有关系




  从某种意义上说,敢于欠人情是一种勇气,表明你敢承担义务,不怕还不起;敢于欠人情也是一种态度,表明认同对方,愿意与其交往。义务和认同这两条,是搞好私人“关系”的要诀,如果这两条都不拥有,就妄谈讲人情了。人情与关系二位一体,它们是一个大制度里不可或缺的两个方面,这个大制度就是关系网络的惯例制度,是一种体制外的体制,是一种不黑不白的灰色江湖。

  按民间习俗,有人给你恩惠,你须记住人家好处,这叫人情债。欠人情的心态就仿佛欠金银债,若不想被人称作“白眼狼”,不想被人疏远,就须早日寻求偿还。这一欠一还,一来一去,就叫人情来往。

  说到人情,日常生活随处都是例子,送礼、帮忙、借钱、救急、托事、赏脸、开后门、送特权……都是人情制度运作的表征,其中暗含玄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人情是近代中国社会,尤其关系社会运作的轴线。人情是维护关系网运作,并管理“网”民们进行利益交换的不成文制度——从未明文颁布过的“制度”,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靠关系“网”民心口相传,在生活中互动学习。它的表征是感情,它的要害是利益交换。关系网络因交换而得以凝聚,关系秩序因交换而得以维护。假若交换不对等,譬如来而无往,或有来无往,便惹上“不会做人”的坏名声,属于人际关系惯例违规。违规自然要受罚,第一道是舆论非议,第二道是朋友疏远——没人跟你来往。

  依社会学交换理论,一切社会形态——从原始部落到发达国家都以社会交换为根基,没有不交换的社会,也没有社会不交换的。交换与社会两个词蕴含同一个精髓,即分工合作。纵观古今中国社会,交换机制可简单分为两个平行系统:一个公众市场经济机制,一个关系网的人情惯例。谈及经验,许多读者对两种交换都不陌生,而一旦涉及理论知识,不光普通读者,就连经济学者对人情知识的储备都很少,对人情惯例控制社会再分配的知识,相当贫乏。譬如,关于经济市场,我们拥有现代经济学,拥有正在实施的民法、经济合同法、企业法,还知道国家从市场中抽税抵作国家财政,维持国家运营。反过来,国家可曾从人情交换的礼物和红包中抽过税?哪位经济学家能设计一种税制,对“份子钱”、红包和礼物课税?人情是一种以民俗惯例为依托的利益交换,单笔交易数额少则数元,多则数十万之巨。对于人情运行的内在空间,既无相应理论研究,也无相应法规管理,理性知识受制于经验习俗,行为上被某种集体无意识控制,谁都不敢越轨犯规。这个无意识代表着一个幽灵,它是贯彻人情规则和维护关系网的压力。这个压力形成一块“无为而治”的社会空间,没有领袖,没有团体,但是有惯例规则。

  抚今追昔,人情对中国人生存的价值不可谓不大。

  近代中国在长达一百五十年的时间里,制度反复更迭,社会局势动荡,在正式制度转型之际,宪政尚未学会,礼教早已分崩离析。危难之时,惯例挺身而出,人情习俗制度变成民间社会的实质法理基础,以及维系中国社会不至瓦解的纽带。这个人情制度,是由许许多多习俗碎片拼凑而成的。任凭家法、宗法、民法、刑法、宪法如何更迭,人情制度始终是中国人为人处世的基本法则。

  私人关系网得以聚集成规模,完全依靠有序的人情往来。抽掉人情,关系网连维持一分钟都困难。全然可以说,没有人情就没有关系,人情是关系之母。

  没有人情,就没有关系网的繁荣。大规模关系网是中国社会特有的组织结构,既是组织,必有运作制度,尤其涉及利益交换的制度。仔细辨析每一次关系运作,都可以发现其中含有人情交易,以人情始,以人情终,以人情着眼,以人情皈依。

  换言之,搞关系就等于做人情,关系往来等于人情往来。人情往来,就是“酬”、“酢”,即给予和偿还。人情后面是交换,交换后面是利益。人情与金钱,既相通又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