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战群夷




  回来后,无外人在场,众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称赞火车。刘锡鸿也跟着说火车确实奇巧,但话锋一转,却又说不宜于中国。

  其实,火车宜不宜于中国,还在上海时,众人便已争论过了,只不过刘锡鸿不在场而已,此番连持论较稳健的张斯栒也说火车好,但刘锡鸿却不这么看。

  已任过8年京官的他,参加过六部九卿关于火车的大辩论,说起来自然有根有据。

  据他说朝士们曾总结有“六大害”、“八不宜”或“十不宜”之说。郭嵩焘没参加过那次大辩论,也不想和刘锡鸿争。

  刘锡鸿见正使不作声,更加肆无忌惮。直把火车骂得一文不值,大家都不做声。

  一直到在大餐间用餐时,马格里终于忍不住了,乃说:

  “刘大人,你说那么多人反对火车只能说他们在瞎说,因为中国从未有过火车,他们也从未坐过火车,怎么就知这也不宜那也不宜呢?”

  刘锡鸿一面用自带的筷子,十分费力地把盆子里的牛肉和面包屑往口里扒,一面白了马格里一眼,说:“你一个外国人,懂什么经济?我们大清的臣民过惯了田园的宁静生活,除了完粮纳税,田地收成多自产自销,略有盈余,用牛车、帆船运到集市上便足可以了,要火车干什么?就是举子进京,大员外放,也一律公车驿馆,款款而行,从容食宿,优哉游哉,要那么快干什么?”

  马格里说:“牛车、帆船只是短途贩运,产于本地销于本地卖不上好价钱,只有销于外县外省才有利可图。这火车不正好派上用场吗?”

  马格里果真是个外国人,对中国情形不熟悉,所以,能说理却不能举例,一边的刘孚翊年纪轻,脑子活,又爱和刘锡鸿抬杠,马上说:“对的,长途贩运,火车最方便。比方说我们广东产荔枝,京师只有太后皇上才能吃上,亲王大臣要想吃也只有太后皇上开恩才能赏几颗。为了这贡果,一年不知要跑死多少驿马,累死几个差人。如果通了火车,一次运来一火车,不但太后、皇上可敞开怀大嚼,普通老百姓,也可学苏东坡,日啖荔枝三百颗,又有什么不好呢?”

  刘锡鸿又剜了刘孚翊一眼说:“胡说,劳民伤财动如此工程,就为了吃几颗荔枝,那隋杨广还要跟你学!”

  马格里忙说:“他这是仅举一例嘛,你们不是常说大清地大物博吗?南来北往,须交流的物资多着呢!”

  刘锡鸿终于吃完了饭。他用餐巾揩过嘴和手,一边剔牙一边用颇为轻蔑的口吻说:

  “马清臣,我说你虽能当翻译却未见得能完全理解我们为人处世的宗旨。你知道我们读书人追求的是什么境界?你知道什么叫淡泊明志,什么叫宁静致远?告诉你,我们崇尚的是清静无为、适其自然,除了为皇上办事的官员,为国家防边的士卒,其余则渔樵耕读,栖息山林,其乐也融融;追逐利润的商贾既辛苦又为世人所轻视。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谁坐你的火轮车?你要在中国修铁路不嫌多事吗?”

  马格里在大清几十年,知道中国有重农轻商的传统,但也明白中国人并不全都鄙视商人,于是又和刘锡鸿争了起来……

  此时在大餐间用餐的还有不少船员和乘客,他们平日就留意中国官员,有能说几句华语的也爱和中国人交谈。此时他们见刘锡鸿和马格里在争辩,就把身子转过来,饶有兴趣地问马格里争什么?

  马格里乃用英语把争辩的内容复述了一遍。

  众洋人立刻来了兴趣,一个蓄卷发的老年洋人立刻叽哩咕噜发言。马格里翻译说:

  “埃文斯先生说,火车最初在欧洲出现时,许多人也是这么说的,可事实是铁路一通,南来北往,物畅其流,带动了乡间和城镇的发展,工厂、加工场、货栈、商店都建起来了,一些原本荒凉的地方变成了城镇,一些小城镇更加壮大,成了都市,税收一下成倍增长呢。”

  埃文斯开了头,其他洋人也跟着说,比比划划,都说火车的好处。

  马格里高兴了,忙把洋人的话一一翻译过来,使团之人听了,都觉得洋人说的对。

  刘锡鸿火了,他扫了众洋人一眼冷笑道:“哼,泰西是泰西,远东是远东,彼此地域不同,如何照搬得?就说你们英国,因为住在地球的反面,所以处处和我中华唱反调——论时序,我们是白天,艳阳高照,你们却在过夜晚,冷月嗖嗖;论政治,我们是皇上君临天下,圣躬独断,你们则偏要讲什么民主,臣子说了算;就连称谓也是反的,我们是姓刘则叫刘先生,你们则要叫先生刘;连一本书你们也要反装起,我们订右你们订左,我们竖着排你们横着排,看你们的书则要从后面看起,如此颠之倒之,叫我们如何学得?”

  刘锡鸿自恃,妙语连珠。谁知马格里把这一通妙论翻译过去后,旁边的洋人一个个无不笑得岔了气。埃文斯一边笑一边向他竖起了大拇指,连连说刘锡鸿幽默,马格里一时找不出相对应的词儿,也就没有为他译。

  刘锡鸿见洋人都在向他竖大拇指夸奖他,不无得意地瞥了旁边一直未作声的黎庶昌和张德彝一眼,头一昂手一甩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