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荒原多古意,孤桐立秋风 巨舰与“蚊子船”




  请求辞职的奏疏已拜发月余,郭嵩焘屈指企望回音。七月底,他终于接到朝廷准允辞职的谕旨:将他和刘锡鸿一道调回国另行任用,以曾纪泽接任驻英法公使,以李凤苞接任驻德公使。

  郭嵩焘接获谕旨,顿有一身轻松之感,尤其是听到和刘锡鸿一道撤,他更是高兴。

  “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刘锡鸿也终于同归于尽了。此举对他是求仁行仁,对刘锡鸿却是意料之外的事,因为他接任驻德公使才几个月,且并未请辞,撤差回国,无异于给了这个不惜卖友求荣、用心险恶的小人一记当头棒喝。

  他立刻将消息遍示使馆同寅,又吩咐姚若望准备了一份照会,先行知照英国外交部,然后再开始作东归之计。

  上谕虽已发表,但召回公使的国书未到,新任公使曾纪泽在国内的准备也须时日,就是动身西来再快也须四十余天,他算了一下,曾纪泽诸事顺利途中不延宕也要到十月底才能正式接任。故此,他还得做好几个月的公使,才算是善始善终。

  不久,黎庶昌在柏林收到了曾纪泽的信,请他留任并协助办理接收事务,使馆其他人员尽量不撤,要大家安心。

  因李凤苞就在柏林,所以刘锡鸿的公使喊撤就撤了,交接完公事,黎庶昌送别刘锡鸿,又一次来到伦敦。

  他知郭嵩焘去志已坚,所以见面后套话也不说了,仅拜托了国内一些事务,余下时间陪郭嵩焘闲谈散心。

  八月既望,郭嵩焘收到英国海军部请柬:维多利亚女王将于近日大阅水师,特邀请各国公使一同参加检阅。

  这可是当今世界第一等强国的实力大展示,郭嵩焘已是向往已久了,于是他欣然接受了邀请。

  这天一大早,他偕马格里、黎庶昌及严复等人一同前往。他们在维多利亚车站乘火车,风驰电掣数小时,至海口朴茨茅斯港。

  此地地处伦敦西南,面临英吉利海峡,与法国的瑟堡遥遥相望,地形险要,为英国皇家海军舰队基地,也是世界上最有名的军港之一。这里山势高耸,海湾曲折。英国人苦心经营多年,沿山扼要建有许多军事设施,驻有重兵。

  郭嵩焘一路留意,距朴茨茅斯尚有两站路,便可以从各山峦间隙中窥见一座座大型炮台,用塞门汀建造的防护墙如一座座城堡,从“城堡”中伸出的一排排巨型海岸炮指向大海,煞是森严。火车一出山口,尚在傍海急驰,在同伴的指示下,他便从窗口远远望见,沿弯曲的海岸线延伸到远处,傍海堤和码头,大小舰船在澳内星罗棋布,再向前看,海边俨然一座城市,高楼大厦虽不多,但房屋鳞次栉比,烟囱密布,机器的轰鸣声和汽笛声清晰可闻。

  上午8时20分,火车终于到站了。因时间尚早,郭嵩焘决定去造船厂,那里比沙木大造船厂更大,且也有北洋水师订造的5艘小炮艇,李鸿章并派了罗丰禄在那里监工,郭嵩焘想去看看北洋水师未来的巡海利器,且也与沙木大船厂有个比较。

  罗丰禄知公使要来,早早地偕厂主在车站迎接,郭嵩焘一行下车后,立即随他们去船厂参观。

  北洋所订的炮艇排水量都是440吨上下,马力为700匹,航速达每小时8海里。眼下已快完工,正在装机器。四百余吨的船在内河算是大船,但在海上却十分寒碜,故又称“蚊子船”。

  眼下这5只“蚊子船”成一字形摆在船台上,如一队武士,也还壮观。郭嵩焘等走近细看,只见船体全是铁壳,前后甲板有寸余厚的防弹钢板,上面各配备十二寸小炮两门,中间有十四寸大炮一门,左右船舷各装鱼雷发射器一具。从外表看,这种小炮艇真是全身披挂,几乎武装到牙齿了。

  罗丰禄在一边介绍这类船的性能,又说现代海战以大型巡洋舰、铁甲舰为主,小炮艇必依附于主力舰,不然则作用不大。

  郭嵩焘当年曾随曾国藩办水师,虽是内河也有长龙、快蟹与小舢板之分。相互配合,相得益彰,咸丰四年湖口之战,石达开诱水师舢板入鄱阳湖,使之与长龙、拖罟等失去联系,长龙、拖罟被太平军打得大败,焚毁了大半,小舢板则失去依托,人少船小,没多少战斗力只得退入鄱阳湖中……

  眼下为备海疆,海上波深浪阔,回旋余地更大,作战时自然更需要大小战舰相互配合,万里海疆就凭这几艘“蚊子船”有什么作用呢?

  英国海军部已为各国公使及随员们安排了一艘排水量为3000吨的运输舰,名“费飞尔号”,为本国国会议员们安排的也是一艘大型运输舰,待众人上到舰上后,演习就开始了。

  上午10时正,炮台放起号炮,早已升火待发的各舰船纷纷启碇,离开各自的泊位,结队至阿思本河口迎接女王的座船。此时,上坐海军大臣和北海舰队司令的旗舰“萨克森”号为前导,女王乘坐的大型巡洋舰“条里由”号居中,各国公使及议员们乘坐的两条运输舰在后,都离开河口来到大海上。

  这时,受检阅的26艘巨型巡洋舰及上百条炮艇、鱼雷艇雁阵两行,形成一条海上通道迎接女王座船,官兵们一齐列队站在甲板上,红旗一举,礼炮齐鸣,一时之间,海上如霹雳山崩,硝烟弥漫,官兵们一齐向女王敬礼,动作整齐划一,就如刀砍斧削一般。

  各国使者看到此情形,无不相与惊叹。他们乘坐的舰船随女王座船从舰队面前驶过后,远远地停在一边,看各舰编队走阵和打靶。

  这时,各公使手中都有一架望远镜,随舰上军官指点,只见十几里开外一不知名的小岛上,筑了无数小垒,上插好些旗幡,旗舰“萨克森”号上升起了红旗,受检的巡洋舰鱼贯而行,依次向小岛上的石垒开炮,硝烟中,郭嵩焘看到前面的旗幡纷纷被击中,炸得碎石横飞,待硝烟散尽,小岛上一片荒凉,所有石垒全夷平了,旗幡也不见了。

  随着众人的欢呼声,郭嵩焘点头叹服不已。想到北洋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造了这几只“蚊子船”,与英国水师真不可同日而语,一时不由心襟嗒然。

  一边的罗丰禄见公使在叹气,似已明白了公使心事,乃安慰他说:“大人不要叹气,英国皇家舰队的今天,便是我们北洋水师的明天。大人不信,请拭目以待,不出十年,我们一定也有这么一支舰队。”

  乍听此言,一点也不夸张。左宗棠的西征成功在望,塞防与海防争饷的事已成为历史,朝廷已不再有西顾之忧,可倾全力办海防了,眼下北洋派在英德两国留学、考察人员已有近百名,照这样的速度发展下去,十年或二十年之后,北洋水师变成眼下的英国皇家舰队是可能的。

  曾国藩采魏源“师夷之长技以制夷”一说,大办洋务,可惜志决身歼;他的学生李鸿章这些年承其衣钵,唯船坚炮利是务。但是,中国果真有了坚船利炮后就不怕洋人了吗?罗丰禄的豪言壮语代表了北洋、代表了李鸿章的愿望,但这话非但未能让郭嵩焘释怀,反勾起他的心事,让他跌入思索的深渊中,又一时不知从何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