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旅馆开在大学城
作者:穆怀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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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办法我听别人说过,但没干过,觉得太孙子。不过我觉得,为了好事儿采用孙子的手段,起码不算真孙子吧。我晚上让张小南打电话,跟老板道歉,说还想要钱,让老板来这儿,就答应他的要求。张小南迟疑地看着我,我说:你放心,肯定不让你吃亏。她就给老板打了,没想到那孙子真来了,没半个小时,本田车就停在门前了,估计还是超速来的,这王八蛋可真是迫不及待啊。
那家伙干瘦干瘦的,是那种既狡猾又好色的瘦人。他见了张小南并不动手动脚的,只是把一只手包牢牢地夹在胳膊下面,晃过来,晃过去,好像在暗示那里有钱。要钱吗?脱脱脱,用赤裸的原则干赤裸的事,这个王八蛋活得真痛快啊。张小南没说话,低着头从我手里接过钥匙,进去了。那家伙也跟过去,一路上还在晃过来,晃过去,不止晃钱,还在晃鸡巴。他们刚进去,我就给我的小弟赵二打电话,让他赶紧过来。赵二原来也是我们村的,现在据说在江湖上飘了几年了,不过好歹还认我这个大哥。当年别的村的流氓跟他挑事,还是我一把菜刀杀过去给他出的头。
没想到赵二说两分钟就到,过了十分钟还没来。十分钟,那家伙要是猴儿急,都能完事儿了。我又打赵二的电话:你他妈的在哪儿?
赵二说:不行不行,摩托车突然抛锚了。
我说:你这不是要害死我吗?跑也得跑过来!
我现在希望那家伙还有点儿情调,哪怕先调个情什么的,或者讲点卫生,干那事之前先洗个澡。我忍不住了,不禁趴到张小南他们的房间门口又去听了,要是那家伙直奔主题,我也只好先闯进去了。拿不到钱事小,出了事儿事大。在门口,我听见哗哗哗的水声,还好有人在洗澡,我不禁又浮想联翩了,这时候还有流氓想法,我可真是一个流氓啊。我想,谁在洗澡呢?那家伙没什么好想的,张小南洗澡呢?这还是我第一次想这样的镜头,让我喘气都粗了。妈的,要是他们两个一起洗呢,那亏吃得也不小,赵二这个王八蛋怎么还不快点。
正在抓耳挠腮的时候,赵二来了。他从后面拍拍我说:大哥,听房呢。
都快听晕过去了,快快快。我看见赵二穿着一身警服,松松垮垮,脏了吧唧的,不知是假警服,还是真警服穿在假警察身上不像那个样子。赵二凝神静气,喘匀了气,猛地敲起了门:开门!
干吗?是那男人的声音。好在他不在淋浴室。
公安查房!
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有公安查房啊?那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就是不相信,而且磨蹭了半天不开门。
什么时候也有权利查。赵二说,再不开撬门了。
里面还没有声音,赵二给我使了个眼色,我掏出钥匙打开了门。淋浴室紧闭着,哗哗的水声还在响。那男人衬衫的扣子敞着,还夹着包,正准备跳窗逃跑呢。赵二过去一抓,就把他拽下来:心虚怎么着,跑什么跑?
我心虚什么?那男人翻着白眼说,我又没干什么。
没干什么?屋里还有什么人?
卫生间有。
男的女的?
女——女的。
有结婚证么?
都什么时候了还要——
什么时候也得要结婚证,你懂法律么?
什么法律?
没结婚证就算卖淫。
你说卖淫就是卖淫?那男人一听也急了,看得出来他并不太怕赵二。没结婚证开房的多了,你有证据是卖淫吗?
那得问那女的。赵二又对我使了个眼色。
我到淋浴室拧拧门,紧锁着,我心里一阵舒服。张小南从里面开了门,穿着衣服走出来,头发都没湿,只是水龙头还放着水。她假装怯怯地走过去,对赵二说:政府好。
赵二也笑了:我又不是狱警,你管我叫他娘的什么政府。
张小南说:政府我错了,我不敢了。
赵二说:看来你真坐过牢——干什么的?
张小南响亮地说:小姐。
这下那个男人傻眼了,他愣了愣,看着我们,忽然反应过来,大叫起来:你们诈骗!仙人跳!还以为我不知道!
赵二见他还不软,向我示意,下面就是我的事儿了。他说:你的旅馆里收容卖淫的,你也有责任,照章也得罚你!
我假装登时急了,对那男人冲过去:孙子,你到这儿干什么不好,到这儿搞黄赌毒,把我们的招牌都毁了,我们开店以来还没出过这种事儿呢,现在连我也连累上了!
那男人支棱着胳膊,还想顽抗,早被我砰砰砰,打到地上去了。我骑上去,又是一阵砰砰砰,他的脑袋早就开花了。那男人在底下喊:你是不是警察!他打人!
我假装委屈地说:警察同志,我冤枉哪,我要为民除害!
自从我们家变成大学城,我还没这么痛快地打过架呢,现在施展施展,要多痛快有多痛快。我一边打,赵二一边说风凉话:我要不是警察,我也想打这种王八蛋呢。
等到打到一定份儿上,终于把那家伙打醒了,他在地下口齿不清地喊:我给钱!我给钱!
下面的事就很简单了,那孙子嫖娼,罚款六千,我还想再多要点,算是赔偿我们店的名誉损失,那孙子说真没钱了,你看包里,就七千多。我说,那打坏了我店里的东西也得赔。最后多要了一千。拿了钱,赵二还假装公事公办地对张小南说:你就没那么轻松了,跟我到分局去吧。张小南登时号啕大哭起来,也不知道是装得像,还是因为别的原因。赵二又公事公办地对那男人说:你想要罚款票吗?
那男人居然说:有吗?
我们哈哈大笑起来:都什么时候了,还想要罚款票。
我们看着那个瘦得像麻秆的男人,顶着一个肿得像猪头的脑袋,开车走了。他走时比来时开得还快。赵二对张小南说:嫂子,不用哭啦,演得够像的。我说:什么嫂子嫂子的。赵二说:你可真是舍不得媳妇,抓不着流氓啊。这么一说我更急了,我把一千块钱塞给赵二,算是不让他白跑,然后又把五千块钱给张小南,对她说:钱要回来了,你回去吧。
张小南这时候忽然又哭了,她抓住我的胳膊说:谢谢你,谢谢你。
我被她攥着胳膊,心里怦怦怦,跳得比打人还响。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张小南眼泪后面的目光,那可真叫柔情万种,我的心情,那可真是侠骨柔肠。妈的,我本来是想当一个流氓的,一不留神当上英雄了。这个角色我也设想过,可是觉得跟自己没关系,来得太突然了,我还没准备好啊。
赵二说:你们真是煽情啊。
这就是我帮助张小南的事,本来以为感动一把,英雄一把,煽情一把,把钱一分,事儿就完了。她该上学上学,我该开旅馆也继续。我家的旅馆开在大学城,我是铁打的营盘,她是流水的兵。再过半年,她就要回城里本校去上学,然后找工作,然后接着克服一件一件的难事。我不知道她的底线能守住多久,但在我面前,她守住了,而且还是因为我而守住的,这让我欣慰。
但是没过多久,出事儿了。赵二当警察当出了甜头,从此那身警服就不脱下来了。他乐此不疲地抓嫖抓赌,甚至觉得自己是一个真警察呢。被真警察当场抓获的时候,他还在跟一个老嫖客推心置腹地做普法宣传呢:大爷,您说您家里也有老伴儿,风风雨雨这么多年都过来了——
他还对真警察说:我当警察的时候,抓的可都是坏人。
因为用真警察的觉悟要求自己,赵二把我也给揭发了。我算是从犯,好在他没揭发张小南,他看出来了,我为张小南能做任何事。算这孙子没孙子到家,我被警察带走的时候,心里并不太害怕,派出所咱们又不是没进去过。可是没想到这次不光进派出所了,又进了公安局,然后居然进监狱了。我赶紧叫唤,怎么真判了?警察普法宣传说:你这是诈骗啊。
这下我就真害怕了,家里的买卖怎么办?还有爸妈,他们岁数都不小了,全指着我照看呢,我一判就是两年,这期间万一有什么事儿,谁能帮得上他们?好在支书已经跟我一笑泯恩仇了,他对我说:咱们都是一个村出来的,你们家的事儿有我呢。但是他后来又说:旅馆的买卖你们家要是开不了,那干脆转给我吧。我说:照顾我家人,我谢谢你,不过人情归人情,钱归钱,买卖的事儿,呸。
这是我最后一次嘴硬了,到了牢里就硬不起来了,我天天提心吊胆,真怕买卖倒了,那可是我们家唯一的经济来源了,更怕的是父母身边没人照应,那么大岁数了还得干那么多活儿,身体不知道受不受得了。我在牢里望明月,明月照着我家乡,我怎么变得这么多愁善感了,我都快变成一个诗人了。
但是这时候,有人来看我了,是张小南。这次她穿着学生装,也没化妆,也没喷香水。我说:你不用谢我啦,谢也没用,就当我助人为乐了。
她灿烂地笑了:我不是谢你来的,我也在助人为乐呢。
这时我才知道,她听说我的事以后,就不上学了。退学以后,她来到了我家的旅馆,对我爸妈说,她是我的女朋友。如果承认她,以后这儿就是她的家,她替我尽这两年孝;如果不承认,就当是招了个打工的,而且不用给工资。我爸妈本来已经老泪纵横了几天,现在继续老泪纵横了,他们说,没想到我这么混蛋的家伙,都会有姑娘喜欢。他们说:真是作孽啊。
当然,他们没认出张小南,他们只记得她浓妆艳抹,也就是像妖精的样子,现在她换了一个人了,变得清纯又朴实,就像一个普通的村里的漂亮姑娘。我想象着洗尽铅华素面朝天的张小南坐在旅馆门口,记账、收钱、整理东西。我在这两年里,看着窗外就会想到这个景象,我吃饭的时候也会想着张小南吃饭,在我家桌上,我睡觉的时候也会想到张小南正在睡觉,在我的屋里。我真庆幸能进监狱啊,进监狱才有了她这个决定,我真想赶紧出去啊,出去就能呆在我们的旅馆里,呆在她旁边了。
我也问过张小南:你说你是我女朋友,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张小南对我说: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