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旅馆开在大学城
作者:穆怀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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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上过大学,不是没考上,是根本没敢考。在我们那个村,我从小就是个远近闻名的坏家伙。偷鸡摸狗就不说了,长到十几岁,迷上了当流氓,买了一堆盗版的《古惑仔》电影在家看,看完了就身穿塑料质地的衣服,到街上模仿电影里的人。为什么香港人当流氓都当得那么时髦、那么有深度、那么有情有义,而到了我们这种大陆农村的翻版身上,就土得掉渣呢,这是我后来才思考的问题。那时候我可是得意洋洋的,没人招我,我都要过去找个渣,撞人家一下,把人家摊子上的水果扒拉下来,或者把人家从摩托车上踢下来,赶上别的村里的小痞子前来滋事,我简直后脑勺都在笑。兄弟们上,砰砰砰,有的时候是对方抱着流血的脑袋跑,有的时候是我们抱着流血的脑袋跑。人没长大就喜欢这个,操蛋是操蛋了点,但可真是无忧无虑啊。
要当个坏家伙实际很简单,一要身强力壮,二要脑袋里面少一根筋。这两个特点我都有。在我们那里,过去就有练武的风俗,我也学了两套拳,还练过九节鞭,十六岁就能单手碎砖头。后来别人考大学的考大学,找工作的找工作了,我还在街上晃来晃去,看到哪个家伙不顺眼,砰砰砰,这时候基本都是别人跑了。上高二的时候,我有一次打得兴起,把村支书侄子的胳膊踢断了,结果被关进了派出所。在派出所,他们组织牢里的人打我,被我滚在地上,咬住牢头的手指头不放,嘎吱嘎吱响了,他们只好讲和了。牢头和警察都说我脑袋少根筋。我歪着嘴往外吐血,有被别人打出来的我的血,也有别人手指头的血,呸呸呸。到了高三,老师干脆就把我从学校轰回家了,他们说,有前科的人还想考大学?我们家倒也不觉得是什么损失,反正我那个成绩,考十次才能考上,还得把十次的成绩加起来才行。
不过当一个流氓也有好处,三年前,我们村拆迁了,村支书带着几个穿工作服的人挨家挨户谈价钱。一家二十万,必须滚蛋。这时候附近的那个大城市无限扩大,边界马上就要吞掉我们的村子了,所以物价也直逼城市的物价。二十万够活几口人?可是大家不干也不行,支书带着他的几个侄子,还有穿工作服的,夜里上门,揪人就打,还威胁,如果三天之内不拿钱滚蛋,那就得光屁股滚蛋啦。可到了我这儿,我们家不怕,我们家有我。方圆五十里,没被我揍服过的人和牲口还不多呢。他们白天拎着棍子来,我就只穿一条裤衩,拎着一把劈柴刀坐在门口,一头黄毛,一身刺青,那叫一个爷们儿。晚上偷袭也不怕,刚从墙上翻下来,我早就候着呢,揪住一个咔嚓一声,又把胳膊弄折了,还是支书那个侄子,还是那条胳膊。最后乡亲们几乎全都搬走了,只有我们家留在村里,用地和房子换了一套临街的二层底商,可以在这儿做买卖。几乎一亩地的房子,都是我们家的。不耍流氓,别当地主。
而更让我喜兴的是,我们这个村,居然被盖成大学城了。大学城就是好多大学。想考大学没考上,结果家变成大学了。这就是耍流氓耍出来的光辉业绩。
不过大学城也有不好的地方,假如盖成了小区,我们可以把房子转手一卖,落个几百万,好多拆迁农民都是这样。大学城都是流水的学生,谁会买这儿的房子,我们还得在这儿谋个饭辙。开饭馆?我们从小吃过最精细的菜就是红烧肉,肯定得让厨子耍。开书店?更别逗了,该进什么书我都不知道,让我进,全进《古惑仔》。后来一想,开旅馆吧,铺几张床就等着收钱。于是我们就把底商做了隔间,开了个“骄子旅馆”。骄子的老家亲戚来了,就在这儿睡吧,五十有单间,十块大通铺。
旅馆开张,生意挺好,来送学生上学的家长真多。有城里人,男的秃顶女的小腹无比之大,一看就是干部老板知识分子,也有我们这样的农村人,背着大麻袋小麻袋,在小卖部买个暖瓶都要嘟囔半天。他们的孩子模样也不一样,城里的孩子脸都白,农村的一边一块高原红。城里孩子一个劲儿抱怨,说让学校骗了,没想到分校离城里那么远。农村孩子倒觉得新楼新宿舍好呢。他们的想法跟我一样,我看见我们家的新旅馆也好,我妈也说好,她说过去种庄稼一年一收钱,现在把人往床上一种,一天就收。
不过没种几天人,生意就不好了。学生家长都走了,学生有宿舍,谁住旅馆呢?这时候我们就后悔了,原来应该趁那几天人多房少,把价钱抬得高高的,恨不得把半年的钱都赚出来才行。现在除了零星的几个看老乡的、推销东西的,谁还住你的旅馆?我们家商量,不行还是改干别的吧,对形势估计不足造成的后果有点危险。于是又在物色厨子,准备开饭馆,可是饭馆早就让支书家开起来了,他们家分了一个更大的底商。支书兴高采烈地说:你们家就是没远见——现在这儿可是大学了,不能动手!
但事实证明,没远见不等于没财运。苦挨了一个多月,旅馆的床上又种上人了,这可不是我妈的比喻,是一个男学生一个女学生手拉手就来了,开个单间,干什么,种小人。我怎么没想到呢,那么一群小牲口似的大学生关在荒郊野岭的,没事儿干什么,谈恋爱,谈到一个份儿上,可不就得找地儿干点儿什么了么。他们迅速认识迅速吸引迅速勾搭上了,现在到了该尝试点新鲜事情的时候了,只是才一个多月啊,真够快的。我妈都说:他们爹妈都是怎么管的?我说:古惑仔更快,见面就睡,三句话的工夫男的就为女的挡刀了。我妈说:你都这么大了,也没见你睡一个。我说:挣够了钱你给我买一个。
就连开饭馆的支书也专程过来参观大学生乱搞男女关系了。他躲在前台后面,往女学生的脸上猛瞄,可是人家根本就跟没事人似的,大大方方地拿了钥匙,搂着男的肩膀就进去了。支书一边看一边联想,一边联想还一边想跟进去偷看,让我拦住了。我说:你要偷看,放哪儿都能打啊。他说:装什么装,还不是你们家开的这个缺德生意惹的,你们家才是间接败坏社会风气。我说:他们全是在你的饭馆吃饱了没劲使才到我们这儿干的,你也有责任,要是你在菜里下春药,他们来得更勤,我是不是还应该给你提成呢?我们这样说,相视大笑。我和支书就这样一笑泯恩仇了,原来在农村结下的仇,现在变成了城里人,也该过去了。我们都要向前看。
要说我对来开房的学生没联想,那是说假话。我也是一介爷们儿,比牲口还壮,看着那些专程前来干点儿什么的学生,自己怎么能不想点什么。我真听过学生的房,一对儿挺清纯的男女,开了房进去,我就在窗户底下听。吭叽吭叽,啊啊啊,没声了。接着就是女的哭男的劝,再往后就是甜言蜜语诗情画意了,这些我就没兴趣听了。我回到前面一看表,刚两分钟,什么玩艺儿,那男的肯定是绣花枕头。于是我开始想象,换了我能表现怎么样,这一想不要紧,当天晚上没睡着。
随着开房的学生越来越多,后来我发现,逐渐变味了。那是一年多以后,学生们在这儿住熟了,外面的人往这儿跑的越来越多。有不少车停在了大学城里的停车场,有美国车日本车,连奥迪宝马都有,车上下来一群香喷喷的家伙,都是男的,老的年轻的都有。他们分别领着女学生上了车。那些女学生都浓妆艳抹,有的假清纯,有的放得开,哈哈哈,笑得整个学校都能听见。有一辆车上装了多少个女学生?五个。他们说要到城里唱歌去。到了夜里,那些女学生才回来,可这时候大门已经锁了,我就看着她们像老鼠一样,在门前绕来绕去,有几个艰难地从墙头爬过去。有一次,学校里的一个老师,是个女的,四十多岁,专门在门口等了半夜,把那些女学生一拨一拨地拦住,让她们在门前排队立正。女学生们花枝招展的,站得东倒西歪的,有几个已经喝醉了,时不时地就有一个哇地吐了。老师说:你们为什么夜不归宿?她们说:我们是想回去睡觉,现在是您不让我们回去啊。
也有的时候,开车的人急不可待,连城里都不想去了,干脆就到我家的旅馆开房间来了。他们拿了钥匙进房间,一脸的不屑一顾,说我们这儿没这个没那个,还有臭味儿。这时候我们家就商量,看来真是没远见啊,当初觉得学校的旅馆应该实惠,现在才知道,你不开几个总统套间,都对不起这帮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