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我和乙肝老公
作者:一纸花笺半世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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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那个谁谁,她老公不就是乙肝嘛,原先一直瞒着,后来体检瞒不住了才都知道的。”
“那我还看他经常在食堂用公用的餐盘吃饭,总应该注意点吧,让人家怎么说他啊,那他家小乐有没有啊,这病可遗传的。”
“不知道,这怎么好问,反正我对我家悦悦说过,尽量少和小乐一起玩。”
“人家说得肝癌的都是原先有乙肝的,那XX科的刘工,前年肝癌死了,这么说也有喽?”
“那肯定啊,你看他脸色什么时候好过,还有那个XXX,不是也不到60就死了。”
从同事们的口中,又不断冒出了某甲,某乙,某丙……他们都怎么怎么样,最终都怎么怎么样了,好像不说到他们死,就不算把整件事说完了一样。
每个人似乎都有话要说,只有我,手脚冰凉,一言不发,没有人发现我内心的惶恐,没有人注意到我面如土色。
整整一天,在25℃的气温下,我的手脚始终都是冰凉的,同事们的话让我感到了彻骨的冰冷,我承认我是懦弱的,无论我多么努力,总也练就不出刀枪不入的坚强神经。
晚上回到家,我仍是闷闷的,也不想说话,吃了饭,收拾完毕就上床睡下。老公跟进卧室,凑在我面前仔细看了看,“你今天是怎么了?情绪不对啊。”
“没什么,”我翻过身去,“我好累,就想睡觉。”
我胡乱的睡了过去,陷入一个又一个古怪的梦境里,惊醒了复睡着,睡着了又惊醒,终于再难成眠,夜深了,万籁俱寂,就在自己的家里,就在爱人的身旁,我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助和孤独。终于,我忍不住咬着被角抽泣起来。
当抽泣渐渐变成呜咽的时候,老公猛地惊醒了,“怎么了?怎么了,老婆?不舒服吗?你在哭吗?做噩梦了?”他显然吓了一跳,急切地问。
此时的我,再也控制不住了,梦里梦外的恐惧彻底把我打倒了,我颤抖着,放声大哭,“我害怕啊,我好害怕啊!”
“别怕,别怕,有老公在呢!”他像哄孩子一样,轻轻地拍着我的背,“你到底怎么了,从今天一回来就不对劲,出什么事了?”
“我们离婚吧,”我边哭边道,“我不适合你,我太敏感了,同样的痛苦,大而化之的人感受到的有一分,而我,感受到的却可能有十分,我的情绪会影响到你的,这样对你对我都不好。”
老公沉默了半晌,说:“你指的还是那件事吧?”
我继续痛哭着,不管不顾地说道:“你知道吗,我有时候真的好恨你啊,都快恨死了,你太自私了,你对我那样的隐瞒,从来没想过那是不道德的吗?你想过我的感受没有?这么久以来,我从没对你说过,可是我过的很辛苦啊,你知道吗?人人都觉得我很幸福,可我内心的痛苦谁看见了,我又能找谁说啊,我每天小心翼翼地看着你,看到你脸色好我才放心,你有个头疼脑热我就吓得坐立不安,我现在不敢看,也不敢听到那两个字,连电视剧情节里说谁得了肝癌我都吓得马上换台,我害怕啊,常常都觉得很害怕,我怕的东西太多了,我怕你突然病倒,怕我的家人被传染到,怕有一天爸妈发现了这个秘密会受不了,怕亲戚朋友们知道了会恨我们,疏远我们,更怕以后的孩子也会不健康,我有时候想要是万一孩子也有,那我真的就活不下去了,我就抱着孩子跳楼,我不会让他在歧视的白眼里开始他的人生,我每天提心吊胆地过着,我没有安全感,想到我就要这样诚惶诚恐地过一辈子,我觉得我撑不了那么久的。”
“唉!或许,我真的是太自私了。”老公深深地叹了口气,只说了这一句,就不做声了,我知道,他也哭了,我伤了他了,我真的不是有意的啊,我只是自己太压抑了,我也需要发泄啊。
“如果你觉得这段婚姻并不能给你幸福,”老公缓缓地说,“我尊重你的选择,我们离婚吧。”
“不!”听他说完这句,我大恸,反身紧紧地抱住他,泣不成声,“我不会离开你。”
过了好久,老公说:“悠悠,我知道你一直都放心不下,我也知道你对这个了解得已经够多了,不需要我再教你什么,我只想告诉你,我比任何人都知道怎么保养和防护,我保证,第一,我一定能活到70岁;第二,你,你的家人以及以后的孩子都不会有事。你相信我,好吗?”
“嗯,我相信。”我喃喃道。
就这样,在这漆黑寂静的深夜里,我们拥抱着,用体温温暖着彼此,我不再哭泣,枕在老公宽阔的胸膛上,渐渐睡去,迷蒙中,我感觉到老公吻了一下我的额头,我听到他说:“我爱你”。
七 卧 底
老公是乙肝病毒携带者,和中国数以亿计的携带者一样,他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自己这个秘密,默默地承受着这一事实给他带来的种种压力,可同时,作为防疫站的医生,他所做的主要工作偏偏就是防治包括乙肝在内的各种传染病,我有时候暗自好笑,觉得他好像一方派到另一方组织内部的卧底一样,两种矛盾的身份集于一身,难免让人感叹造物弄人。
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他,“在给别人打疫苗的时候,想到自己,会不会觉得有点伤心?”他翻眼看看我,不以为然地说:“谁像你那么多愁善感,我就是干这个的啊,要是每次都想到自己就伤心的话,那你说我还活不活了?”
他的乐观,他的好心态,始终都是我学习的榜样!
这天,我刚下班,就接到他的电话:“老婆,我今天值夜班,一个人好无聊啊,你反正也没什么事,过来陪陪我吧,顺便帮我带点吃的。”
我欣然领命,买了晚饭就去了他单位。哼哧哼哧地爬上七楼,到了他办公室,他正在录入材料,没工夫理我,我就在旁边的电脑上上网玩。
“咳,这个老不正经的,都75了还得梅毒,真够丢人的。”老公一边打字,一边没头没脑地冒出了这么一句。
“什么啊?”我凑过去看,原来他正在做一份excel表格,录入的都是感染各种传染病的人员的相关情况,包括姓名、性别、年龄,职业、家庭住址、病种等若干项。
“哪个老不正经的?”我也好奇。
“就是这个啊,刘X。”
我顺着老公手指的那个名字往后看,结果看到的最后一栏里不是“梅毒”而是“乙肝”。
“哎呀,你看错行了,不是的。你仔细一点嘛。”我觉得有点尴尬。
“哦,”老公仔细对了一下,“是看错了,我说呢,呵呵,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了。”说完,他孩子气地轻轻抚摸了几下电脑屏幕上的那个名字,好像为着自己的过失在对那个名字道歉似的。
“让我来看看我们这个城市的传染病流行情况。”我饶有兴致地抢过他的鼠标,向上翻页。
这表格可能只是简单的汇总,并没有按传染病的种类分类,所以每一页,都记录着各种不同的传染病,插花着排列,没有头绪,有肺结核,水痘,麻疹,淋病,梅毒等等等等,然而,出现最多的,仍是那两个字“乙肝”,常常整页整页全是,再看年龄一栏,绝大多数都不大,“19,15,23,28,34……”很少有超过60的。
“这么多……啊。”我看得神色黯淡又满腔疑虑,咽了咽口水,艰难地问道:“全市的携带者现在都记录在册吗?怎么都这么年轻?那~~~~你~~~~~也在里面吗?”
“当然不是。”老公说,“这只是这两年发病住院的和体检新查出来的才会上报,以前的就太多了,还有好多人一辈子也没去查过,到死也不知道自己有这个,到哪里统计去,真要是每个都上报的话何止这些啊。我是很早以前就知道的,又不是新查出来的,每次去医院只是复查而已,不会在这里有记录的。”
尽管算不上触目惊心,可满眼的那两个字仍看得我缺氧似的胸口发堵,“哎呀,不看了。”我把鼠标一丢,“你忙你的吧,不跟你捣乱了,我出去透透气。”我掩饰着,溜出办公室。
站在走廊里,我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觉得好些,偏偏一抬头,宣传框里的一行硕大的鲜红的标题又跳进了眼帘:“预防病毒性乙型肝炎:病毒性乙型肝炎是一种严重危害我国人民身体健康的传染病……”
我不禁哑然失笑,是啊,我能逃到哪儿去,面对无法选择的命运,我和他,都无处逃遁。
“老公都能那么坦然地面对,我也一定能做到,再坚强一些吧。”我在心里像下决心似的对自己说。
两个人在一起,上网打游戏,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时间不知不觉就过了,转眼已经10点多,太晚了,我必须回去了。此时,整座楼里都已经没有人了,老公的办公室在7楼,没有电梯,走廊连灯都没有,长长的黑洞洞的楼梯令人望而生畏,老公因为要守着疫情电话,不能离开,所以不能送我下楼。说来丢人,我胆小,怕黑,不敢一个人走。
“你就站在楼梯口吧,这样我想着你在看着我,就不害怕了。”我对他说。
“是,老婆大人。”老公笑眯眯地答应,“我就站着看你下到底层为止,行了吧,真是胆小鬼。”
我挥挥手,开始下楼,老公办公室的灯光可以照到6层,在6楼的楼梯口,我借着灯光抬头往上看,果然看见老公还在原地站着没动。我这才放心继续向下走,再往下,就没有光亮了。
“你到了吗?”这时,老公在上面喊道。
“还没有,刚到5楼。”我一边应着,一边走。
隔了3分钟,只听得老公又喊:
“你到了吗?”
“还没到4楼呢,哪有那么快的。”我有点不耐烦。
又隔了不到3分钟,老公的喊声再次响起。
“你到了吗?”
我这时才反应过来,原来他是怕我害怕,所以才这样不停地喊啊。一瞬间,感动像电流一样击中了我的心。
“还没有。”我大声地回答他。
“你到了吗?”
“还没有。”
“你到了吗?”
“还没有。”
……
长长的楼梯,好似没有尽头,而老公的声音,每隔两三分钟就会响起,一声又一声“你到了吗”,像点点烛光,驱走了我的恐惧,照亮了脚下的路程。
终于下到了底层,我走出楼梯口,穿过马路,到了街对过准备打车回家。有车停了,在拉开车门的当儿,我无意中向对面防疫站的办公楼望了一眼,只有7楼的一扇窗亮着灯,窗口站着的那个人,见我看到他,在对我挥手!
我也对他挥了挥手,钻进出租车里,车启动了,我摇下车窗,继续伸头向后张望,望那扇窗,和窗前的那个“卧底”——那是卧在我心底的那个人啊!
车子转弯了,我把头缩回车内,忽然,无缘由的,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