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田芳传


第一回 倒插门家道中落 赶场子雪夜降生



  ●单家祖籍山东省德平县。爷爷做了河北涞水县“倒插门”的女婿。

  ●单永魁做童工,年仅十二岁。可怜的孩子,多少次不知不觉地尿湿了棉裤,裆里冻成了一块大冰砣。

  ●热汗淋漓的王香桂平躺在一块救急的门板上,二百多名听众自发地组织起来,一拨儿接一拨儿地把她送进了天津市中心的医院。

  20世纪70年代末,一部《隋唐演义》通过电波红遍了大江南北,千家万户都知道:东北出了个单田芳。

  成名了,难免会有成群的好事者出来打听出身门第,甚至祖宗八代的历史渊源,似乎能与名人攀上一点“转折亲”便显得格外光彩。单田芳走红之后也不例外,他的家谱被图解成了很多版本。每当提起自己的“祖根”来,单田芳就笑:假如上溯三代,的确是盘根错节,一言难尽。

  东北人都把单田芳称作地道的老乡,其实,只能说关东那片黑土地是他成就事业的人生阶梯。早在20世纪50年代,单田芳就在辽宁鞍山成家立业、拜师学艺,从1956年第一次登台,到走红东北三省,获得评书界“板凳头大王”的称号,只用了不到半年的时间。那时候,单田芳刚刚二十一岁,称得上少年得志。可惜,好景不长,1968年之后,单田芳莫名其妙地从曲艺舞台上消失了。“文革”十年,乌烟瘴气,整个社会都乱了章法,当收音机里再次传出单田芳的评书时,他已经两世为人,不知褪过几层皮了。

  1979年“五一节”,春暖花开。阔别观众十年之久的单田芳重新登上了三尺书台,应该说,这次不同寻常的复出才是他真正意义的“成名”,在极短的时间里,单田芳的知名度迅速提高,不但红遍了东北三省,也红遍了全中国——那时候,单田芳已不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而是四十五岁的中年人了,拿他自己的话说:“前半辈子,我净倒霉了。”

  东北这片黑土地是一块事业的跳板,成全了单田芳拥书入关,走向全国。这里沉积着他大半生的爱恨情仇、荣辱毁誉,恐怕永远也割舍不掉;但是,如果论起家世来,单田芳的祖辈、父辈,乃至他的出生地都不在东北,这里至多算是他的“第二故乡”。

  上溯三代吧。单家祖籍山东省德平县。一提起山东来,单田芳至今还心驰神往。那里是出孔孟、出圣人的地方,尽管陌生的德平只是祖辈流传下来的一个谱系胎记和文化符号,单田芳却依然很熟悉年轻时代的爷爷。那是个家境贫寒的小伙子,要不,怎么会沦落为背井离乡的小商贩呢?本小利薄,千里求财,爷爷在山东与河北之间往返穿梭,芒鞋踏破,不想,这个勤勉的年轻人居然惊动了冥冥之中的月老,真的赐给了他一门“千里姻缘”。

  河北境内、太行山东麓有个涞水县,当地一户杨姓人家较为富裕。杨家人一眼就相中了这位山东后生:又老实,又能干,不如招个上门女婿吧。最后婚事一较真儿,单田芳的爷爷为难了:在晚清时代,“倒插门”这种条件对于任何门第的男子来说都相当苛刻,谁肯改换门庭,背弃宗祠呢?可是,不这么做,又想不出别的办法。最终,单家不得不默默地低头。在一个花好月圆之夜,单田芳的爷爷便迈进了涞水县张灯结彩的新家门……

  这段发黄的故事彻底改变了单氏族谱的地域走向,它在河北西部山区作了个急转弯儿,随即又折向大雪茫茫的关外。

  单田芳的父辈分三支:伯父,单永生;父亲,单永魁;叔父,单永槐。

  常言道:“宁做太平犬,不当乱世人。”可惜,清末民初的中国,兵荒马乱,民不聊生,老百姓连“太平犬”也做不成,还谈什么养家全小、乐享太平?单家一气儿生了仨儿子,与其说是喜,还不如说是愁。“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全家上下五张嘴,很快就把单田芳爷爷的小买卖给吃黄了。熬了几年,孩子到了读书认字的岁数,可是,哪儿来的钱呢?干脆,长大一个发派一个,都出去打零工吧。

  单永魁做童工打草袋子时,年仅十二岁。他天天顶着星星上班,披着月亮回家——连轴儿转啊。可怜的孩子,多少次不知不觉地尿湿了棉裤,裆里冻成了一块大冰砣……望着小永魁强做出来的笑脸,奶奶放声大哭。哪怕有一线之路,谁舍得亲生骨肉跑去给人家当牛做马呀!抚摸着儿子瘦小的肩膀,奶奶连声说:“咱不去了,再也不去了……”

  话虽如此,单家已经穷得连一锅稀粥都熬不起了,奶奶的眼泪换不来高粱,也兑不成黑豆,懂事的孩子们仍旧背着父母,偷偷摸摸地跑出去打零工。钢铁都有磨断的时候,何况是细胳膊嫩肉儿的毛孩子?吃不饱、睡不好,像牲口一样地拼命干活儿,单永魁终于倒在了土炕上。这孩子得了一种“怪病”,民间称为“大头翁”:脑袋肿大,酷似麦斗,跟气儿吹的一样,急剧变形。望着奄奄一息的永魁,家里愣是挤不出一个大子儿来求医问药,只有泪眼汪汪地陪他——等死。

  人只有到了最苦难、最无助的时候才会乞灵于神佛,奶奶烧了无数高香、许了千万个重愿,似乎真的感动了天地,死亡线上的永魁居然神奇地挺过来了。搂着骨瘦如柴的儿子,奶奶再也不撒手了,她含着酸楚的眼泪对永魁说:“你要是再偷着跑去当童工,我就一头撞死……”

  为了活下去,当家的奶奶还是做了一个极其重要的决定:让永魁、永槐走大哥永生那条路——从艺说书。老太太这句话,为单家两代未来几十年的生活道路埋下了关键的伏笔。

  如今,评书说到单田芳这个分儿上的,当然是凤毛麟角。然而,当他的父辈拜师学艺的时候,并未想过将来要成为万人景仰的“评书表演艺术家”,再说直白一点,吃“开口饭”的曲艺行从来都是“撂地儿”,比花子乞丐体面不到哪儿去。梨园行也是如此,晚清时代,

  尽管戏曲演员在北京城或者天津卫红得发紫,地位却相当低贱,据说,戏子的子女只能唱戏,连婚嫁都无法与普通百姓平起平坐。好不容易熬成了“角儿”,还得朝妓女打千儿请安。可以想像,在单永魁兄弟下海的年代,艺术根本就不值几个小钱儿,如果不是为了一口饱饭,谁肯蹚这汪浑水呀。

  还不错,单家哥儿仨靠曲艺活了!单永生投师西河大鼓,人送雅号“八岁红”,三弦、书鼓、鸳鸯板,一登台便来了精气神,他刚刚十四五岁,就已经远近驰名了。永魁则傍着大哥,弹得一手好三弦。也许是命吧,三弦弹来了著名西河大鼓演员王香桂,曲艺为媒,俩人结婚了。从此,奠定了一个奇特的“曲艺世家”:单田芳的父母、叔伯,乃至三位舅舅都是“门儿里”出身,难怪他说自己是曲艺熏出来的“虫儿”,恐怕早在娘胎里就开始入行了。

  再回到单家的历史。投身曲艺,就等于默认了“吉普赛式”的生活——四海为家,漂若浮萍,走南闯北就是为了说书吃饭。天津是当时的曲艺重镇,单永魁、王香桂夫妇在城里租了一座狭窄的四合院,两人搭伴儿说书也能养家糊口。已是深冬,鹅毛大雪飘飘洒洒,九河下梢一片白。书场里却极为热闹,灯光摇曳,人头攒动,观众们交头接耳地巴望着演员登场。此时的王香桂已经怀孕八个多月了,本来,天气恶劣,满可以守在家里养养神,但是,她执意不听丈夫的劝阻,非要唱完最后一场不可。单永魁脾气绵软,实在拗不过,也只好依从了老婆。王香桂挺着大肚子赶了一个多钟头的夜路,才准时到达茶社。弦师单永魁一边伴奏一边替妻子捏着冷汗,心里不住地祷告:“老天有眼,保佑他们母子平安。千万别出什么意外呀……”

  台上说的是王香桂的拿手活儿——《杨家将》,故事环环相扣,吸引住了台下的每一位听众。大概说到两个小时,王香桂顿感下腹剧痛,看来小宝宝就要出生了。“不识相”的小家伙儿在母腹里快意地挣扎着,惊得整座书场一片唏嘘:“眼看就要生啦!”“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孩子生到书台上啊!大伙儿赶快帮帮忙吧……”

  立刻,停书救人。深更半夜,大雪纷飞,到哪儿去叫现成的黄包车?只有靠人抬了。大汗淋漓的王香桂平躺在一块救急的门板上,二百多名听众自发地组织起来,一拨儿接一拨儿地把她送进了天津市中心的医院。顶着北国凛冽的寒风,踩着马路上厚厚的积雪,在听众自动形成的人墙中,中国未来的评书大师即将诞生。铁杆听众们以自己由衷的热爱,为一位艺术家的临产、也为另一位艺术家的降生,自发地组成了天津大街上众星捧月、前呼后拥的护卫人流——被老听众们关怀、爱戴,对于旧社会的艺人来说,的确是一种特殊的礼遇和非凡的荣耀。

  产房大门紧闭,忽然从里面传出一声响亮的婴啼——单田芳来了。那个落满雪花的午夜恰好是1935年11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