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师姐急得火燎眉毛,他却掩齿窃喜。这边“吧嗒吧嗒”直掉眼泪,单田芳才主动蹿出来招呼:“你们俩傻家伙!我在这儿呢,哈哈哈……”“两枝梅”回过身来,鼻子都气歪了。这哪像五岁的孩子,简直成“人精”了!
●张大爷一下子抱起单田芳,连连称赞道:“奇才啊,奇才!总有一天,他会像母亲一样,称雄书坛!”久经沙场的母亲也惊呆了。
单田芳披着1935年的大雪来了,津沽大地以宽厚的胸怀接纳了这位新生的赤子,可惜,仰仗鼓曲吃饭的单家注定不能在一方水土上长久扎根,他们没有任何选择,只能顺着书馆茶社游走江湖。家,成了一条随风漂流的小船儿,夹上书鼓三弦、扛起铺盖行李,立马就能拔腿走人。孩提时代,单田芳始终守着这条无根的小船儿,披星戴月,飘摇沉浮。
母亲王香桂,早在单田芳出生前后就已经成名了,她算得上是西河大鼓的顶尖高手,茶社捧她,观众也认她;不过,顶尖高手也混不来“铁饭碗”,曲艺重镇天津卫绝不是养老的地儿。常言道:“树挪死,人挪活。”为了生存,全家一个月就可能奔波八百里。父亲单永魁一直做王香桂的弦师,夫妻俩绑在一起演出,总能走一路、红一路。尤其是“闯关东”以后,东北三省便成了他们的衣食父母,小两口儿拉扯着幼小的单田芳,往来于沈阳、长春、哈尔滨之间,赶上书场的生意火爆,还能在一个地方安安稳稳地住上三四年,于是,这段相对安稳的日子便成了单家少有的幸福时光。
1939年,王香桂和单永魁被邀请到齐齐哈尔演出,没想到书场里天天爆满,很是兴隆,看来,又能在这座城市里长住一阵子了。当时,单田芳刚满五周岁,话都说不全呢,总得找个可靠的人帮助照顾吧。也巧,王香桂新收了两个小姑娘做学徒,一个叫月梅,另一个叫小梅,除了台下学艺,“两枝梅”还自告奋勇,充当起了单家的免费保姆:洗洗涮涮,看孩子做饭……
旧社会,徒弟伺候师傅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想巴结还来不及呢,何况这个家庭真的需要人手儿。为了讨师傅欢心,两个小姑娘痛痛快快地做起了小保姆。有什么坠手的活儿呢?不就是看管一个几岁的毛孩子吗?结果,小姐儿俩想错了,这个五岁的“大全子”(单田芳的乳名)居然是超级“淘气包”,自己调皮捣蛋也就算了,还存心戏耍别人,“两枝梅”经常被单田芳套进预先布置好的恶作剧里,大全子简直成了给她们带来无限烦恼的“小克星”。
单家门前有一片大池塘,水面平阔,上可齐腰,小孩儿滑进去,转脸儿准没命。偏偏单田芳这个小家伙儿就是喜欢钓鱼、摸虾、套蛤蟆,屁股长刺,腿长脚快,“哧溜”一声便找不着影子了——看管这样的孩子简直比看管一筐跳蚤都难。为了保障儿子的人身安全,每天出门之前,王香桂和单永魁总要把两个小姑娘叫过来,结结实实地叮嘱一番。小姐儿俩只图万无一失,为了省心,干脆把单田芳“囚禁”在屋子里,这也不许动,那也不让摸,偶尔才舍得放他出门透透气。即使放风,也要像盯贼似的寸步不离。否则,稍一走神,小家伙儿说不定又会捅出什么娄子来。
瞧着两个碍手碍脚的小师姐,单田芳的“嘎劲儿”便冒上来,他成心要调理调理那两个自以为是的女孩子。这回,母亲服用的安眠药派上了用场。小家伙儿装腔作势地沏好两杯热茶,对这个姐姐不薄,对那个姐姐也不厚,一人一杯,算是慰劳吧。茉莉香片捧在手上,小姐儿俩居然产生了几分感动,心眼儿里暖乎乎的,想:“这个小东西平常调皮捣蛋招人腻味,今儿可真够乖的啊!”香茶入口,实在是受用极了;可是,她俩做梦也想不到,单田芳已在茶杯里慷慨地倒进了四五片安眠药的粉末儿,这个剂量足够成年人埋头大睡一整天……
时间不长,药力发作。两名“家庭宪兵”果然猫儿似的睡着了,单田芳终于盼来了无法无天、为所欲为的时刻,他用红绒绳把两个师姐的麻花辫子紧紧地绑在一起,这叫一条绳子俩蚂蚱,飞不了你,也蹦不了她。随后,嘎小子轻轻地反锁上房门,一蹿三尺高,快活地奔向了门外的大池塘……
终于自由了!单田芳一头扎进苇塘里,一会儿串蚂蚱,一会儿逮蛤蟆。折腾得没了兴致,才想起了两个小师姐:“嘿!呆着也是呆着,闲着也是闲着,回家跟她俩继续玩儿。”什么叫玩儿呢?就是戏耍、调理,只要看到她们出洋相,嘎小子就快活。他蹑手蹑脚地摸到窗根底下往里偷窥,中了安眠药的小师姐们四肢瘫软,睡得正香,口水长长地流到腮帮子上。单田芳忽然尖起嗓子大叫:“不好啦!大全子掉进水里了,快救人啊……”
“两枝梅”霍然惊醒,一听有人呼救,早就吓得魂飞魄散,再听说落水的是大全子,哪里还有心思辨别真伪呀?慌忙朝外狂奔,不料,各自的小辫子已经死死地纠缠在一起,撕扯了很久才分开身子,然后,披头散发地向门外的大水塘扑去……可怜两个小女孩,挽袖子、提裤腿,慌慌张张地下了水,大呼小叫好一阵摸,最后连个人影儿都没捞着——这下,事情闹大了。俩人绝望地蹲在乱草里,两眼发直,惟恐师傅回来剥了自己的皮。
单田芳呢?正冒着坏水儿躲在暗处看得哈哈笑哩。两个小师姐急得火燎眉毛,他却掩齿窃喜。这边“吧嗒吧嗒”直掉眼泪,单田芳才主动蹿出来招呼:“你们俩傻家伙!我在这儿呢,哈哈哈……”“两枝梅”回过身来,鼻子都气歪了。这哪像五岁的孩子,简直成“人精”了!父母回家之后,小姐儿俩气急败坏地告起了单田芳的黑状,精明的“淘气包”终于感到,自己肯定是在劫难逃了。
尽管是艺人,但是母亲的性格非常暴躁,三句话谈不拢就瞪眼珠子,很有点“一言不和,拔刀相向”的气派,对丈夫和孩子也不例外。据单田芳回忆:“母亲脾气大,不管三七二十一,张口就骂,抡拳便打——尤其是那只右手,抡鼓鞭练出来了,稳、准、狠,打到小孩儿的屁股上,几乎是掌掌见红印。”按理说,两口子管教子女,都是一个红脸,一个白脸;一个打,一个拉,这样既可以恩威并施,又能体面地收场。但是,王香桂和单永魁可不管这套,修理儿子竟然一块儿挽袖子,你打我也打,前边一脚,后边一拳,叫着号儿地来。原先,有奶奶出面打圆场,这次,老太太不在家,谁也不会出面解围了,看来,戏耍师姐,肯定逃不过一顿臭揍。
差不多身逢绝境了,单田芳还活动自己的鬼点子呢,一见阵势不妙,他索性举手投降,希望父母“宽大处理”。戏演得真是招人疼啊:蔫巴巴地解开裤腰带,可怜兮兮地露出胖墩敦、圆滚滚的小屁股等着挨巴掌,并且万分委屈地哽咽道:“爸,妈,我错了,你们打我吧。使劲儿打!叫我的屁股不能沾炕席,一沾屁股疼,一疼,我就长记性不犯错误啦……”
铁面的母亲第一次给儿子气乐了,她清晰地意识到,宝贝疙瘩一天一个样,慢慢地长大,说实话,也的确应该念书识字了。当天晚上,父母隔着昏黄的灯影合计了整整一宿,最后决定,还是把他塞进学堂里去——毕竟,那里没有大水塘,最起码安全啊。
上学念书,做梦都想。五岁的单田芳兴冲冲地跨入了仰慕已久的教室,在全班几十个同学里,他属于丢进人堆儿就找不着的那种——岁数最小,个头儿最矮,当然就成了大家取笑的小玩意儿。两个男同学因为戏耍单田芳,还当堂挨了先生的戒尺。“啪——啪——啪……”戒尺雨点似的抽打声和男同学杀猪般的哀嚎,一下子破坏了单田芳的好心情,他生怕有朝一日这种惨不忍睹的悲剧会落到自己头上,小心眼儿里始终在嘀咕:干吗跑进学堂里找不自在呀?不如趁早挑白旗,拎包回家。这儿有啥好玩的?说啥也不念书了。
就这样,仅仅维持了一天的学生生涯便极为潦草地结束了。单田芳只得跟随父母走进了茶社书场。偌大的学堂都圈不住,难道这巴掌大的书场就稳得住儿子的屁股?王香桂和单永魁心里也没底,二人身在台上,心却在台下,他们惟恐单田芳招惹出什么突如其来的是非。
也怪,到书场没两天,孩子居然被母亲《呼杨合兵》给俘虏了,屁股始终没有离开茶馆特意安排的小板凳。他还把小脸儿扬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台上母亲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表情也随着情节与扣子,一会儿晴、一会儿阴……单田芳不知不觉地走进了鼓词所指引的故事深处,他第一次领略到了鼓曲艺术的魅力。
单家的邻居姓张,在银行当差,因为年纪比单永魁大几岁,孩子便叫他张大爷。张大爷没有孩子,便拿单田芳当宝贝儿,瞧他乳臭未干就煞有介事地进茶社泡书场,便在背地里打哈哈:“真是龙生龙,凤生凤,爹娘说书,孩子也有兴趣儿。晚上回去,我好好考考这个小家伙儿,看他究竟是不是圈儿里的虫儿……”
当晚,小院儿里就有了新话题,张大爷劈头便喊单田芳的小名儿:“大全子,今天,听的什么书啊?”
小孩儿不假思索,答道:“听的是,小黑儿找老黑,老黑救小黑儿……”
老头儿眉头一皱,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怎么听不明白?大爷问问,书里的内容,你都记住了吗?”
小孩儿认真地点点头。
老头儿不相信,他拽起屁股下面的小板凳凑到孩子跟前,说:“真的,都记住了?那就原原本本地给大爷再讲一遍。”
单田芳爽快地答应一声,清了清嗓子,便开始惟妙惟肖地模仿母亲,兜售起了从书场里趸来的《呼延庆上坟》。小孩儿讲起来滔滔不绝,绘声绘色,从头至尾居然一个“扣子”也不丢,一个表情也不少,小嘴儿连珠炮儿似的,“吧儿,吧儿”地串到了最后。
刚刚五岁的毛孩子呀!就凭一对耳朵、两只眼睛,自己揣摩,即兴发挥,怎么就讲得这么流畅,这么自如呢!张大爷一下子抱起单田芳,连连称赞道:“奇才啊,奇才!总有一天,他会像母亲一样,称雄书坛!”
久经沙场的母亲也惊呆了,真是没想到,这个淘气包居然有这样出色的记性和悟性。母亲第一次用惊喜、陌生的目光审视着她的“大全子”。父亲也情不自禁地笑了,那昙花一现的笑容是雨雪初霁的阳光,单薄而明媚,但还是给敏感的孩子迅速捕捉到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