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田芳传


第三回 被奴役刀下图存 遭战乱绝地逢生



  ●单田芳愤怒的眼睛里贮满了泪水,他捂着发烧的脸暗暗发狠:“小日本儿,你们等着,老子迟早要出这口气!”

  ●刚刚气喘吁吁地闯进家门,尖叫的炸弹就没头没脑地砸了下来。顷刻间,整座奉天城都掉进了茫茫火海,爆炸声惊天动地,此起彼伏……

  ●在“奉献劳动课”上跑出去看《四郎探母》的事儿终于被同学“举报”出来。一下子,单田芳就成了全校闻名的“黑典型”。

  ●身材瘦小的单田芳抱着沉甸甸的行李,跟其他人一起,在旷野上大汗淋漓地跋涉了一个多小时。这支小小的队伍就像行走在刀刃上,除了赌命运,赌生死,没有第二种选择。

  单田芳真正的启蒙教育开始了。那是全家从齐齐哈尔回到奉天(沈阳)之后。当时,伪满洲国一副奴颜婢膝的嘴脸,哈巴狗儿似的跟在东洋鬼子的屁股后边,东北三省也成了日本人耀武扬威的“王道乐土”。单田芳的少年时代,满街筒子都是耸人听闻的小道消息:日本派出所里又杀人了,鬼子宪兵队又抓中国人喂狼狗了……单田芳回忆说:“少年时代,我恨透了小日本儿。在我的心目中,那些家伙比洪水猛兽还可怕。”殖民统治下的东北人,偏偏就生活在巨大的洪水猛兽阴影下。

  正式进学堂,单田芳七岁。父亲把他送进了奉天官办的“协心完小”,离家不远,就在三经路上。学校附近有一座日本派出所,老百姓背地里叫它“小衙门”。那座建筑门口常年亮着红灯,尤其到了深夜,红灯酷似饿狼的眼睛。谁也说不清究竟有多少无辜的中国人死在那座阴森的院子里。每当路过此地,单田芳总是惊恐地绕着走,生怕沾上自己会被撕下一层皮。

  协心完小里的单田芳已经不是齐齐哈尔逃学的那个调皮鬼了,他开始亮着眼睛寻找知识。入学时间不长,小家伙儿便轻轻松松地冲进了前三名,甚至接二连三地刷新了全年级的最高成绩纪录。后来,单田芳本人也说,自己上学的确很灵;但是,再灵也难免受日本人的欺负,谁让你是伪满洲国里的“末等公民”呢?一次挨打的经历给单田芳的少年时代留下了屈辱的阴影。

  一天清早,单田芳衣着整齐地往学校走,忽然被两个蛮横的日本学生堵在了道边,对方不由分说,迎面就是一记重拳,身材单薄的单田芳立刻捂住腮帮子,痛苦地蹲在地上。见他五官扭曲、痛苦不堪的样子,俩日本学生乐得手舞足蹈,哈哈大笑,他们极为跋扈地骂了几声便扬长而去。单田芳愤怒的眼睛里贮满了泪水,他捂着发烧的脸暗暗发狠:“小日本儿,你们等着,老子迟早要出这口气!”

  恩怨分明,绝不含糊——这是单田芳少年时代就养成的个性。或许是东北人粗犷刚烈的性格熏陶,抑或是传统曲艺、江湖豪侠的教化和暗示,在他随和、文柔的外表下,始终掩藏着一副侠肝义胆。当时,像单田芳那样挨过欺负的孩子比比皆是,半顿饭的工夫就能纠集一大帮。为了教训教训那两个不可一世的日本羔子,他很费了一番心思。在串联、组织同盟者的时候,单田芳显示了出色的领导才能。光拉起一群小哥们儿还不够,必须策划一套周密的行动方案,既要惩罚坏蛋,还得保护自己。小伙伴儿们围着单田芳嘀嘀咕咕地咬耳朵,最后,总算达成了一致意见。没过几天,实施报复计划的机会就来了。真是老天有眼,两个施暴的日本学生被单田芳他们挤在了学校附近的旮旯儿里。

  在协心完小和日本小学中间,有一家木材场,大片的场院里堆满了高高的木料垛。这个地方人迹罕至,极为隐蔽,如果打群架,外边连个响动都听不着。经过一番组织、分派,两个日本学生终于钻进了单田芳他们的“口袋阵”,呼哨一响,中国孩子蜂拥而上,把两个倒霉蛋儿摁翻在地,拳打脚踢,一顿臭揍……最后,还厉声训斥落水狗似的日本学生:“听着!你们再敢欺负中国人,只要给我们逮住,比这次收拾得厉害一百倍。那就不是鼻青脸肿了,肯定死啦死啦的……”两个挨揍的小孩儿早就吓破了胆,只顾惶恐地点头,随后捡起地上的东西,一溜烟儿地跑了。单田芳和小伙伴儿们抱拢着肩膀,望着他们狼狈逃窜的背影,仰面大笑。尽管只是小孩儿群殴,但从那时起,单田芳幼小的心灵深处就体味到了什么叫民族尊严,什么叫自强不息。

  乱世风云,孩子脸上的笑容也是暂时的。早在小学时代,单田芳就目睹了侵略与战争,也见识了生生死死的“人间地狱”。后来,他的评书里不是江湖侠客,就是绿林飞贼,他们天天拿刀动枪,又杀又砍,无论在什么名义下,只要涉及到战争的话题,单田芳总是念念不忘老百姓,他无限惋惜地慨叹:“又要打仗了,老百姓算倒了血霉啦——招谁惹谁了!”这种评书艺术中的“民本意识”,完全脱胎于自己的亲身经历,是从血肉模糊的战争创伤里发育而成的。

  单田芳的生活并没有因为报复了两个日本学生而快乐起来,在中国领土上频繁“交手过招”的居然是与华夏民族毫不相干的日本人和美国人。战争的词典里只有攻击目标,而没有保护百姓,人口几十万的奉天城(沈阳)赤裸裸地暴露在了列强空袭的火力网下。警报一响,美国B29飞机就像闹蝗灾一样,铺天盖地地逼过来,遮天蔽日,黑压压的一大片。腿脚不利索的老人和孩童,只有活活地等死。

  那年,单田芳已经读小学二年级了,正好赶上星期天,他和一个小朋友刚从理发馆出来,忽然,发觉天上的形势不妙,先是出现了几颗小黑点儿,黑点儿的屁股上还拉着两条细长的白烟儿。丝丝缕缕的白烟儿直溜溜的,风吹也不变形。小孩儿眼尖而且好奇,叫嚷着指给大人们看,那个小朋友的父亲立刻吓得脸色煞白,猛然推开单田芳,高叫了一声:“快回家,美国飞机来啦!”

  一听是空袭,孩子二话不说,撒腿就跑。边逃边听见头顶上越来越巨大的飞机轰鸣声,那简直就是死亡的召唤。单田芳豁出性命,一路狂奔,刚刚气喘吁吁地闯进家门,尖叫的炸弹就没头没脑地砸了下来。顷刻间,整座奉天城都掉进了茫茫火海,爆炸声惊天动地,此起彼伏……谁也说不清炸弹什么时候会落到自己头上、亲人头上,更没人能左右得了自己的前途和命运。生与死,都交给老天爷了。单田芳和同时代所有的中国儿童一样,在震耳欲聋的大轰炸中惊恐地等待着……

  B29终于走了,人们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心有余悸地观望着。单田芳刚走出家门便惊叫了一声“天啊”,眼前的场面把他惊呆了:

  离他们家不远的“十间房”(沈阳的一处地名),有一座镶着瓷砖的大黄楼,轰炸后,已被烧掉了大半边,残垣断壁被熏得发黑,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摇摇欲坠。不远处,几挂大车也飞上了天,马脑子、牛肠子、骡子腿……烂菜叶子一般零乱地挂在树枝和电线杆子上。住户的院墙和门楼上溅满了血污,也不知道是人血,还是牲口血。街巷里,妇女和孩子的哭嚎声越来越高……

  轰炸当天就传来消息:沈阳兵工厂已被成排的炸弹掀上了天。究竟毁了多少东西,死了多少人,谁又能讲得清呢?

  缓缓地走在硝烟弥漫的大街上,单田芳幼小的心灵和这座城市一样,皮开肉绽,痛入骨髓。

  又要搬家了。王香桂在奉天唱够了场次,下一个落脚地是五百里之外的长春。“好学生”没当几天,单田芳只得被迫辍学。刚到长春,他就哭着喊着要读书。父母一商量,觉得官办学堂主攻语文、算术,虚了点儿;私塾里,念几年《四书》、《五经》,说不定将来能派上用场。最后,单田芳被送到住所胡同的一家私塾里,入门课不外乎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之类。摇头晃脑地凑合了一阵子,他又腻烦了,形形色色的小聪明也跟着抬头,今天捂着肚子装病,明天又找机会逃学。日子一长,功课也渐渐被荒废了。

  孩子的学业没长进,父母也跟着上火,再一琢磨,私塾还是比不过正规学校,不如换换先生吧。于是,通过拐弯抹角的关系,单田芳又成了长春市长通路小学二年级的插班生。

  长春,伪满洲国的“首都”。城里上上下下被迫采用一水儿的日式教育。单田芳其他功课都是响当当的,惟独学日语皱眉头。不爱学也得坐在教室里,有什么办法呢?捏着鼻子穷对付吧。什么语法、句式,什么平假名、片假名,一提这些玩意儿,他的脑子立刻就乱成了一锅粥。更直接的原因是他痛恨东洋鬼子,只要沾日本的边,他就产生本能的抵触情绪。日语学得一塌糊涂,挨罚是肯定的了,学校惯用的方法是强迫孩子头顶书本,双膝下跪,而且一跪就是一堂课。好容易熬过日语课,还要被迫参加所谓“奉献劳动”,穿上操衣,绑着裹腿,活像个小日本儿似的,抡着笤帚扫地。

  单田芳很“拧”,生来不喜欢被“婆婆”管着,你说东,我偏往西,不能明着干,偷偷摸摸也要自己干。这种倔强的性格一直持续到成年甚至老年,只要他认定的事儿,不管多难,削尖脑袋也得往里钻,而且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单田芳在事业上的成功也绝非什么祖宗阴德、偶然机遇,很大程度上是得益于这种“九牛拽不回”的干劲儿和闯劲儿。

  长通路小学森严的校规不可能拴住这个调皮的孩子,他天生不服约束,到哪儿能规矩、老实?虽然是个刚入学的生人儿,竟敢背着家长装病,躲着先生逃学。偶尔违纪还能蒙混过关,时间一长就露馅儿了,他在“奉献劳动课”上跑出去看《四郎探母》的事儿终于被同学“举报”了出来。一下子,单田芳成了全校闻名的“黑典型”。

  学校的惩罚和家人的愤怒几乎同时倾泻到了单田芳身上,打手板、罚跪算什么?最要命的是父母那儿的棍棒。奶奶紧紧地抱着屁股青紫的宝贝孙子抹眼泪,但是,向情难向理,心疼也不能溺爱呀。老太太低声细气地对孩子说:“棍头出孝子,爸妈打你也是因为你犯了错误。乖,你就改了吧,往后,千万别再逃学了。万一奶奶不在家,谁来保护你呀……”

  单田芳磕磕绊绊地继续他的小学生活,十岁那年,战火又烧到了长春。

  1945年8月15日,日本裕仁天皇在东京宣告“无条件投降”,八年抗战胜利结束。七拼八凑的“满洲国”傀儡政权也在一夜之间土崩瓦解。东北人奔走相告,欢天喜地,不料,赶来接收长春的武装力量并非想像中的国民政府正规军,而是大鼻子、蓝眼珠儿的俄国人。

  一年之后,“苏军”撤退,“国军”进城,什么新一军、新七军、三十八师等等,清一色的美式装备,崭新的枪炮闪烁着瓦蓝色的光辉。他们威风凛凛地开进城,屁股还没有坐稳,就迫不及待地修筑防御工事:十字路口挖碉堡,大楼底下凿枪眼……坊间盛传,共产党的军队已经包围了长春,他们希望兵不血刃,和平解放这座东北重镇;国民党的驻军将领却不买账,还在负隅顽抗。老百姓暗地里盼着共产党获胜,甚至希望他们一夜之间进驻长春,然而,形势却比想像的更复杂。这次围城之役成为马拉松式的对抗战与消耗战。

  单田芳至今还记得那个冷冷清清的春节:稀稀落落的鞭炮声不过是应景儿,除夕那顿饺子也是勒紧裤腰带挤出来的。单凭囤积的那点儿粮食,怎么过得下去呢?

  单永魁迅速召集了一个家庭会议,商量的出路就是疏散:年迈的奶奶携带着两个年龄稍大的孙女先逃往沈阳,投奔三儿子单永槐。事后再看,幸亏及时走了这步棋。自打奶奶他们出城以后,长春就被国民党军队死死地封住了,城外的给养进不来,城内的难民也出不去。

  单田芳总在评书里做这种议论:“黄金白银、珍珠翡翠、钻石猫眼……再值钱的东西也没什么了不起,只有粮食才是最大的宝贝!你有多少钱,有多大本事,不吃饭也玩儿不转!”说实话,他在少年时代就被饿怕了。

  没有给养,长春已经瘦得皮包骨头。大街小巷,“死倒儿”越来越多。单田芳就读的小学也瘫痪了,老师个个儿走路打晃,两眼无神,甚至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谁还有心思讲课?教室里,老师和学生没有什么两样,个个儿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古话说:“仓廪实而知礼节”,如今,当先生的还顾忌什么“师道尊严”?他们直截了当地朝自己的学生伸手,低声下气地哀告:“给我一碗米”、“借我二两盐吧”……

  一向殷实的单家也挨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午饭端上桌,单田芳极为奇怪——他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黄乎乎的食品。母亲切葱花在滚油里爆炒,嘿!喷香。可是一入口,就变了,又涩又硬,伸长了脖子也咽不下去。吐出来一看,分明是从牲口嘴里夺出来的饲料——豆饼啊!

  望着儿子龇牙咧嘴的痛苦相,母亲闷头儿说:“有这个吃,已经算是好生活啦。”是啊,连豆饼都摸不着的穷人凭什么哄饱肚皮呢?单田芳每天都能看到横七竖八的尸体。

  西汉“文景时期”,汉文帝曾深有感触地告诫大臣:“黄金珠玉,寒不能衣,饥不能食,聚之无用。”这正应了单田芳那句话:“粮食才是宝中宝啊!”1948年的长春,据说,半个破窝头就能换一枚赤金的大戒指,一块烧饼也能买个黄花闺女当老婆……

  挨到夏天的时候,单家连豆饼都买不起,眼看就要断炊了。唉声叹气的单永魁最后决定:铤而走险,逃出长春。

  单永魁不知从哪儿打听到一条小道消息,难民可用一杆大枪换五个人出城;如果是德国镜面匣子枪,还能多带出两个人。也顾不上问这消息是不是可靠,他和朋友刘玉庆便开始悄悄地活动开了,因为毕竟是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啊。两家人把箱底的黄金、银元凑在一起,买通了国民党一位姓方的连长,那个见钱眼开的家伙终于答应给弄几支“德国造”手枪。

  单田芳是个有心计的孩子,他屏住呼吸暗自观察着父亲的一举一动。最近,单永魁很反常,他和几个陌生人经常钻进关得严严实实的房间里,鬼鬼祟祟地商量事情——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值得如此紧张呢?有一次,单田芳进屋拿东西,在场的人毫无防备,个个儿吓得脸色煞白。他隐隐约约地感到,单、刘两家很快就要出大变故了。

  父亲黑着脸警告儿子:“大概你也知道了,咱们要拿枪支换人命。这可是掉脑袋的事儿啊,千万不能捅出去!否则两家人谁也活不了……”单田芳机灵地点点头,他的胸口怦怦跳着,默默地祷告:“如果我们全家能逃出去,就让这一天快点儿到吧。”

  单田芳至今还记得那一天,阴历八月初十,两家老少十四口,收拾起简单的行李,匆匆忙忙地赶到了东大桥——这里是出城的惟一通道。不料,关键时刻,那个方连长耍开了滑头,本来说好了,预付的钱款换取一支“德国镜面匣子枪”、一支“日本王八盒子”;谁想,交货的时候忽然变了,到手的竟是四条破烂不堪的步枪——锈迹斑斑,连枪栓都拉不开!费了半天唇舌,单永魁还是拗不过当官儿的,只得认倒霉。两家人提心吊胆地踏上了出城的路。

  两家人,架着手推车,忐忑不安地赶路程。八月,本该是菊黄蟹肥、落红满地的时候,可是,青天白日之下,哪有一块太平地方?破败、焦煳、阴森、恐怖……身材瘦小的单田芳抱着沉甸甸的行李,跟其他人一起,在旷野上大汗淋漓地跋涉了一个多小时。这支小小的队伍就像行走在刀刃上,除了赌命运、赌生死,没有第二种选择。

  果然,“军火换出城”的说法压根儿就是谣传,单、刘两家没有获准立即过关。在那种前无出路,后无归途的境地,多亏了王香桂的一位铁杆书迷帮忙,否则真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归宿。

  常言道:“人不该死总有救”,现在回想起来,人生的很多步骤都是在“碰运气”,漫无目的,昏头八脑。只有彻底走过来了,才知道庆幸和后怕。大名鼎鼎的王香桂拉扯着自己的儿子,同丈夫一起,狼狈不堪地混出了长春城。

  总算逃离了战争的威胁,老老少少自然是欢天喜地。回眸以往痛苦而漫长的经历,简直就像做了一场飘忽、离奇的梦。劫后余生的两家人徒步追随共产党的一支队伍,从长春直奔九台,从九台辗转吉林……虽说一路风风雨雨、颠沛流离,最起码,眼前已经升起了新生活的曙光。

  两家人是分开走的,单永魁和刘玉庆一路,女人们携带孩子一路。王香桂带着大儿子和两个小女儿,再加上死沉死沉的两大包行李,简直是寸步难行。最后,娘儿俩分工,包袱一人背一半,母亲管三女儿,单田芳负责四妹妹。一家四口,跟着大队人马,跌跌撞撞地上了路。真是不巧,单田芳的痢疾越闹越厉害,“好汉架不住三泡稀”,何况是个十多岁的小孩子呢?折腾了好几天,单田芳四肢瘫软、两眼昏黑,肚子还拧着劲儿生疼。他放下怀里的妹妹,栽倒在包袱上,想:“死了该多好,可以这么躺着舒舒服服,一动不动……”

  王香桂忽然发现儿子掉队了,她扯开嗓子喊,除了空谷回音,再也没有响动。是不是出意外了?她慌了,立刻风风火火地往回赶,幸亏小女儿没有昏过去,孩子的呼喊细若游丝,但还是给敏感的母亲捕捉到了。当王香桂找到跟前的时候,两个孩子蜷缩在一丛乱草里,她的“大全子”小脸儿蜡黄,两眼紧闭,如果没有那点儿微弱的呼吸和心跳,简直就是一个死人了。母亲的心窝子像被饿狼狠狠地掏了一把,一低头,泪水便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逃出长春,战争的阴影越来越遥远,但是肚子还是咕咕乱叫。赶到九台的当天,王香桂把里外三新的丝绸旗袍交给儿子说:“去,当了它,换些吃的。”工夫不长,单田芳揣着当来的十万零五千块票子,一头扎进了九台街里的便民市场。先到煎饼铺,他扯出一千元一张的钞票递给掌柜,说:“煎饼,全买!”又跑到熏肉铺,同样扯出一张千元大钞,说:“熏肉,全买!”当他“呼哧呼哧”地奔回母亲身边时,怀里抱着尺把厚的一大摞热煎饼,还有沉甸甸的三大包熏牛肉。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嚷道:“妈!我买了这么多好吃的!”望着面颊通红的儿子,母亲真想抱过孩子亲两口。他还是个十三岁的娃娃啊,这份颠沛流离的罪,不该他受!轻轻地替儿子擦了把汗,一贯冷面的王香桂淡淡地笑了,慈爱地望着她的“大全子”。

  好不容易,挨到了吉林,那可是座商贾云集的大城市,艺人终于有用武之地了。恰好,暂时分离的单永魁也从吉林火车站连跑带颠地奔回了妻子儿女身边,团圆使得夫妇二人重操旧业,作艺糊口成为可能。在异乡亲朋的帮助下,单永魁和王香桂很快就打场子开书了。

  王香桂是东北的曲艺名家,圈儿里的行话那叫“角儿”,联系一家茶社非常容易,而且具有相当高的市场号召力,吉林城内的“九江茶社”随即挂起了她的广告牌。鼓板一响,掌声雷动,劫后余生的单家又重新回到了久违的书曲舞台。

  往事如烟,历历在目,单田芳讲到暂居吉林市的那段生活,苦笑了一下,说:“虽说全家都平平安安地逃出来了,可是,我少年时代的生活,并没有因此而彻底好起来;我那时的肩上,担子反倒越来越沉重。”

  父母忙得团团转,鸡零狗碎的家务活儿和两个不懂事的小妹就扔给了单田芳。天刚蒙蒙亮,他就爬起来,拢火烧水,买菜做饭,父母起床时,一定会见到案头沏好的香茶和不凉不烫的漱口水。单田芳成了家里的临时保姆,和两个妹妹玩了一整天,临茶社散场时,就背上四妹,牵着三妹去八卦市场买蔬菜。两个小女孩儿总会得到哥哥的犒赏——一人一块酸梨糕。

  最令单田芳难忘的是上井挑水,小孩儿个儿矮,大扁担又弯又长,老木桶又沉又大,几丈深的井筒子每到冬天便结上了厚厚的白冰,摇摇摆摆地走在上面,“哧溜哧溜”地滑。有一次,水桶刚到半截腰,人差点儿给井绳拽下去。在场的人一片惊呼,纷纷瞪起眼珠子埋怨:“这家大人哪儿去了?支使孩子也放心!”

  尽管如此,单田芳还是踉踉跄跄地挑他的水,来来回回,匆匆忙忙。没人知道,这个矮小瘦弱的孩子,肩膀有多疼,心事有多重。他是家里的长子,扑面而来的种种苦难就得自己站出来承受。他没有办法,也不想回避,直到古稀之年还是这样说:“我不在乎危险,从小就喜欢在危险中寻找乐趣。”

  虽说战争已经走了,生活磨难却始终纠缠着,不肯放过单田芳。挑几缸水算什么?滑几个跟头又算什么?如果能够预知历史,透视未来,命运肯定会给出一个不祥的谶语:“真正的人生还没有开始,全部的磨难还没有到来——你就等着吧,单田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