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田芳传


第十四回 生离别老父饮恨 死相争幼子含悲



  ●单田芳像个无助的孩子,什么也不说,只是在妹妹的斥责声中不停地抹眼泪。等妹妹出完那口气,单田芳才哽咽道:“我,被劳改管制,没有一点儿自由。为了能抽身回来,我差点儿给人家下跪呀……”

  ●单田芳一跺脚,屈辱地走了。回到家,便把自己关进了厕所,掩着嘴呜咽:“孩子,爸爸连累你啦。实在是没有办法呀。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老铁两眼喷火,可是,有什么办法呢?骂不过,也打不过,他实在太小了,空旷的街上,只留下这个小孩儿匍匐着身子,像沙里澄金似的,一粒、一粒……吃力地捡着地上那十斤玉米。每一粒玉米都是孩子一滴眼泪,散落满地的是他破碎不堪的童心啊。

  单永魁老了。他把自己关在沈阳的家里,一边颐养天年,一边默默地注视着儿子在鞍山的种种举动。在老人心里,单田芳还是当年的大全子,是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单田芳出车祸的时候,老爷子再也坐不住了,自己的病还没好利索,便从床上挣扎起来,拄上棍子,赶到了鞍山。

  弱不禁风的父亲刚一露面,就把单田芳吓坏了。此时的老人面色苍白,神情萎靡,恐怕剩下的日子不多了。想想,父亲也是苦命人,年轻时,天南海北挣扎了一辈子,又是战乱之灾,又是牢狱之灾,最后还被自己的老婆抛弃。等到风烛残年,差不多有今天没明天了,还是不得消停。而单永魁忧心忡忡地望着一瘸一拐的儿子,也心疼啊。儿子一步一个坎儿,啥时候能熬出头呢?可是,自己老了,也帮不上孩子什么忙,大老远赶来,能看上他两眼,也算个安慰吧。

  单田芳成心留父亲多呆些日子,他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自己马上就要被下放到荒山野岭,或许这次分别即成永诀,过完这几天,爷儿俩就再也见不着了。他勉强赔起笑脸,说:“爸,这回来您多住些日子吧,俩孩子,都挺想您的。”

  老爷子使劲儿点了点头,他愿意在儿子最艰难的时候,陪着他,看着他,哪怕一句话也不说呢,只是让孩子知道:“别怕,爸爸在。”

  几乎是一天一天数过来的——四十天。这是单家祖孙三代最长久的团聚,老爷子扎到孩子堆里,和他们一起叽叽嘎嘎,说说笑笑,生命的余晖为他投下了极为短暂的绚丽色彩。可惜,上天留给他的天伦之乐只有这一点点,他想留也不能留,不愿意走也得走。“造反派”逼得太紧,眼看鞍山的房子就要核收了,单田芳这才张罗父亲返回沈阳。

  就在汽车站分手吧。单永魁拉着他的大全子,一眼一眼地看着,浑浊的眼睛里汪满了泪水。他仍然想为自己的儿子遮风挡雨、出谋划策,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太晚了。嘴边的话反反复复就那一句:“全子!别着急,别上火,多往宽处想……”老人的嘴唇哆嗦着,实在挑拣不出更有力量的语言来,他能替儿子最后做的,也只有这么多。

  走啦。就那么一转身,恋恋不舍地松开紧握的手,拖着老态龙钟的步子,缓缓地上了汽车。单田芳仍然记得那一抹残阳,浅淡的血色洒在父亲蓦然回望的脸上。

  单永魁强忍着泪水,注视着车下的儿子,然后挥挥手说:“我走了。”汽车启动,烟尘四起。车窗里,单永魁频频地回首,不禁老泪纵横……

  只是,那种不祥的预感验证得太快了。单田芳刚到杜大连泡两个多月,家里的电报便追了过来。电文很干脆:“父病重,速归!”落款是“沈阳”。他的心一下子就乱了,七上八下地瞎猜:是不是父亲想儿子了,使出来的“障眼法”?难道说,真的病重了?……不如直接跟村里汇报汇报;可是“牛鬼蛇神”属于强迫接受劳动改造的“阶级敌人”,这种身份,这个处境,谁肯随便准给探亲假啊?

  攥着那份皱巴巴的电报,左右为难,最后还是不祥的预感占了上风——单田芳想,如果错过了这次父子见面的机会,恐怕终生后悔,自己的良心将受一辈子谴责。发憷,也得试一试。他壮着胆子找到了大队长,本想低声下气,好好求求他,万没料到,那家伙竟然听也懒得听,看都不屑看,顺手把电报扔在了地上,铁青着脸,从牙缝儿里迸出冷森森的三个字:“干活去!”

  单田芳二话不说,默默地捡起电报来,走了。他知道,跟这号人根本讲不出理来,任何辩解和表白换来的定是更大的屈辱与责难——“唉,多余跟他废那口唾沫。”

  第二天,单田芳正在地里干活儿,家里的电报又来了。虽说电文还是第一封那么长,中间却更换了一个字,口气大变:“父病危,速归!”

  甭问,父亲不行了。单田芳丢下锄头,风似的奔向大队部,他挥舞着电报向大队长哀求:“我爸爸是半身不遂,现在真的病危了,无论如何您准我几天假,回去见最后一面吧。老人家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啊……”

  大队长的脸绷得更厉害了,他鼓着眼珠子打断了絮絮叨叨的单田芳,说:“姓单的,你是什么身份,自己不知道啊!‘现行反革命’,罪大恶极呀!你以为监督改造是赶集看戏,来去自由吗?说白了,就是剥夺你的人身自由,等于监外服刑的罪犯!还想回家探亲?死了这条心吧你——滚!”

  时间缓缓地流淌,冲刷着单田芳的耐心。他确信老父亲不久于人世了,或许已经与世长辞了。关键时刻,自己却不能在床前尽孝,不能在灵前守志,养了这个儿子有什么用啊!……

  一夜之间,单田芳整个儿人变了样:眼圈儿红肿,嘴唇起泡,神情也恍恍惚惚,耳边幻觉幻听,老父亲一直操着沙哑的嗓音远远地呼唤他:“田芳啊,大全子,你怎么还不回来呀?爸爸要走了,让我最后看你一眼吧……”

  王全桂根本就劝不动,单田芳的心路越来越窄,半夜里哭醒,枕头都湿透了。生死离别,亲生骨肉不能团聚,什么滋味!他边哭边用拳头猛捶自己的脑袋:“爸爸,儿子有罪,儿子不孝啊!”

  又过了两天,电报又上门了,干干巴巴几个字如雷轰顶:“父病故,速归!”

  仅仅耽误了几十个小时,人就死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单田芳抓起电报直奔大队部。恰好,村上几个头头儿都在。没想到,为自己的父亲请治丧假还得当众哭诉,说真的,单田芳在人前没有这样不节制过。话未出口,大颗大颗的眼泪便滚落下来:“现在,人都没了,总该给我几天假,回去料理料理吧……”

  大队长依旧无动于衷,他垂着松弛的眼皮,说:“你先回去听信儿。给不给假,我们说了不算,要请示公社。”

  真是刁难人啊!“生养死葬”,天理人伦,怎么到了现在连最起码的人情事理都不顾了呢?在没有接到正式通知之前,单田芳还得下地劳动。心里能踏实吗?老父亲走了,自己的心也跟着走了。他眼里含着泪水,行尸走肉般地来来去去。单家的不幸遭遇在小小的杜大连泡也哄嚷动了,村民们私下里为他抱打不平,胆子大些的甚至破口大骂:“人家父亲死了,还不让回家,纯粹是欺负人!难道他们不是爹娘生父母养的!什么玩意儿……”

  单田芳汪着一双泪眼站在大队长面前,对方两腿高跷,坐在办公桌后边,斜着目光朝着窗外,像对空气说话似的念道:“单田芳,经公社领导研究,破例准你五天假。记住,必须如期返回,否则,你小心着……”

  单田芳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他张大眼睛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是说——给我假了?”

  大队长还是冷若冰霜,高声叫道:“对!给你五天假——这是革命组织对你的宽大。”

  “是五天吗?”

  “怎么,不够?”

  “够了!够了……”单田芳不知所云,旋即飞奔回家。刚进院子,他便上气不接下气地吩咐:“全桂,快,给我准备准备,马上,回沈阳!”

  老铁一蹦三尺高,他终于可以跟随爸爸去城里看爷爷了,尽管爷爷已经过世,再也不能像三个月前那样伸出胳膊搂抱自己的宝贝孙子了,但是,孩子仍然为能得到这个宝贵的机会而兴奋不已……

  沈阳,成了单田芳的伤心之地。当年,母亲从这儿扬长而去。现在,父亲又从这儿不辞而别。世事沧桑,不堪回首啊。

  刚敲开二妹的家门,劈面而来的就是疾风暴雨般的指责。妹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数落道:“三封电报,你没收到?一次一次催你,没听着?你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爸爸就是惦记你呀,临死前,一边拿脑袋撞墙,一边叫你的名儿,‘田芳啊,田芳啊,你怎么还不回来呀……’爸爸流着眼泪等着你,就是不肯咽最后那口气!现在,人都化成灰了,你跑回来还有什么用!”

  单田芳像个无助的孩子,什么也不说,只是在妹妹的斥责声中不停地抹眼泪。等妹妹出完那口气,单田芳才哽咽道:“我,被劳改管制,没有一点儿自由。为了能抽身回来,我差点儿给人家下跪呀……”说着说着,兄妹俩泣不成声。

  抱回父亲的骨灰盒,单田芳的心“啪”的一声碎了,他失声痛哭:“爸呀,我回来了。儿子接您来了——咱们回家吧。”

  回家。车站上送行的是两眼红肿的妹妹。三个月前,父亲就是这样被送上了远去的客车,西风萧萧,残照如火,一转眼,阴阳隔世。亲人相逢,也只有在如水如烟的深宵梦中了。

  父亲睡在单田芳怀里,小心翼翼地回家了,骨灰盒端端正正地摆在了土坯房的堂屋里。“这个世界上谁都不收留您,还有儿子呢。”单田芳暗自祷告:“爸,有儿孙陪着,你就再也不会烦恼,再也没有痛苦了……”

  父亲含恨而去,单田芳至今引以为憾。由于当时条件所限,自己连老人家一张像样的照片都没能留下。所有的思念,只能汇集到心灵的最深处。

  经历过生死离别,单田芳才更理解评书里的喜怒哀乐,书里的人物才能有血有肉、活灵活现。比如《隋唐演义》中的傻英雄罗世信,最终葬身于陷马坑,被乱箭攒心。这个绝望的孤儿临死之前,最惦念的是义兄秦琼,单田芳对这个感天动地的场面处理得干净朴素,撼人魂魄,他这样演播:“傻子仰天长啸,大叫了一声:‘哥哥,见不着啦!’”

  “见不着啦”,短短四个字,情深义长,惊心动魄。谁又能说这种炽烈的感情里没有单田芳个人的血泪?

  应该说,评书表演最上乘的功夫绝不是技术性的,而是深厚的人生积淀所致;艺术家不是在演人物,而是在演自己——类似精彩的演绎,如果换第二个人,谁能模仿?恐怕杜大连泡那种社会底层的苦难早已在冥冥中注定,世纪之交的中国只能出一个至情至性,亦刚亦柔的单田芳。

  杜大连泡那三间房子不过是个“纸糊的家”,那粗糙的屋顶和薄薄的墙壁挡不住外面突如其来的灾难和风雨。

  王全桂的肺气肿又犯了。谁让这个女人是急性子呢?一遍一遍地替丈夫上访,揣着厚厚的材料,从鞍山到沈阳,从市“革委会”到省“革委会”……冤啊!有人理你吗?回回都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那些上访材料像捉迷藏似的,转了一大圈儿又飞回了杜大连泡。

  大队长气急败坏地拍着桌子骂街:“单田芳!你小子不老实!指使老婆上蹿下跳、申冤告状,你还妄图翻案吗?!简直是顽固不化,反动透顶!”接下来,当然是变本加厉的迫害

  ,什么活儿脏、什么活儿累,一股脑儿全推给单田芳。

  连气带累,王全桂终于跌倒在了土炕上。像被绳子勒紧了脖子,她一口一口急促地喘着气,剧烈的咳嗽带出黏稠的黄痰,痰液里居然绞着团团血丝。肺气肿最怕寒冷,偏偏单家的“新居”是四壁透风,狂风暴雪肆无忌惮地灌进来,只能撕扯烂棉花、破衣服堵上那些龟裂的土坯缝儿。怎么取暖啊?先把王全桂围在厚被子里,再扎上头巾、掩上枕头,单田芳自己动手盘了个黄泥炉子,可是,一无煤炭,二没柴火,烧什么呢?幸亏攒着一堆烂皮鞋,撕一点儿,烧一点儿,总算屋子有一丝热乎气儿了。

  尽管如此,也治不好王全桂的陈年老病。痰里的血丝越来越稠,人也开始高烧不退。这下,单田芳慌了,经人指点,他火烧火燎地跑到赤脚医生家里,进门就掉眼泪:“你大嫂快完了,我连支青链霉素都买不起。求你,千万想法给弄一针来,只能求你……”

  赤脚医生的小媳妇儿是个热心肠,她说:“我这儿确实没有给人注射的青链霉素,只有给猪打的。不过,药理相通,酌减一些剂量或许能行。”小两口随即顶着风雪,跑出去十几里才取到那种药;如果没有他们暗中接济,恐怕王全桂早就不在人世了。

  肉体的痛苦,成人可以忍受。精神的折磨,孩子怎么煎熬呢?如果不是细心的单田芳,一双儿女含泪的历史,终将成为不解之谜。

  女儿惠丽,稍大几岁,天性腼腆,学校里有人辱骂她,孩子总是涨红着脸不还嘴,背人的泪水只能往肚里咽。儿子老铁就不行了,年岁小,又倔,跟母亲的脾气非常相像。人家骂,他也骂;别人打,他也打……结果,总是自己吃亏。皮肉受苦倒不太要紧,那些刻毒的人身攻击实在叫孩子气炸胸膛。什么“反革命”的狗崽子,什么“老子反动儿混蛋”……噎死你!往往是,单田芳在大队部挨批,老铁在学校挨斗;可是,这些事情家里人根本就不知道。

  不经意间,单田芳扒着学校的门缝儿亲眼看到了。

  天啊!刚满十岁的儿子,正站在讲台上,低头、垂手、猫腰、驼背,像个罪犯似的让老师和学生们批斗。单田芳真想扑上去,把幼小、孱弱的儿子抱起来,藏起来,用父亲的身躯保护他。然而,斗争经验表明,那样做,只会招致更大的迫害和侮辱,意气用事挽救不了儿子,更改变不了家庭的厄运。

  单田芳一跺脚,屈辱地走了。回到家,便把自己关进了厕所,掩着嘴呜咽:“孩子,爸爸连累了你啦。实在是没有办法呀。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老铁回来了,显然,眼里有泪。恐怕父母察觉,孩子扔下书包就想往外跑,把头扎进秋天冰凉的大水泡里,强迫激动的情绪平复下来。单田芳敏感地注意到儿子身上的种种异常,他一把扯住老铁,紧紧地搂在怀里。孩子像被捉的鲤鱼,使劲儿地摆动着头脚,但是,小脸儿上的伤口还是暴露在父亲的视野中:新伤是又红又紫的抓痕,条条见血。单田芳的心立刻被抓破了,他一声紧似一声地追问:“说,这是谁抓的?别怕,告诉爸爸,我找他们去!”

  老铁再也抑制不住满腹的委屈,猛地扑到父亲怀里,纵声大哭。似乎是个没有人疼爱的小孩子忽然找到了保护和皈依,他的安全感、这个家的安全感都藏在爸爸瘦弱的怀抱里。他抽泣着说:“班主任……在批斗会上……抽了我……两个嘴巴……她还说……‘反革命’的狗崽子……打死活该……”

  单家人被激怒了。王全桂轻蔑地指责丈夫:“你,就知道逆来顺受!孩子都给人欺负成啥样儿了!”单田芳火撞顶梁,他直接找到了小学校长那里,尽管压着火气和人家讲道理,可孩子挨打的事儿还是不了了之。

  “反革命”不配有孩子!他们的子女都比不上一只受宠的小猫儿、一条漂亮的小狗儿。望着越长越高的老铁,单田芳的内疚之情又涌上了心头。

  那天早上,等米下锅,老铁背着十斤玉米去“副业队”磨面,从朝霞满天一直排到暮炊四起,总算捱到头儿了,不巧,孩子慌忙,出门忘了带加工费,说起话来也就磕磕巴巴的。管事儿的认识他,一脸不耐烦地问:“快掏钱啊,要下班了。你倒是磨不磨呀?”

  小孩儿只得实话实说:“叔叔,我没带钱,能不能……赊欠一下?过两天一准儿送来。”

  磨面的工人不干了,瞪着眼珠子一百个不行。话说得也埋汰:“怎么?七分钱拿不出来,你们家穷疯了吧。我看,你这个小崽子是故意出洋相,趁机污蔑社会主义。滚!顶风臭八里的‘反革命’……”

  老铁脸涨得通红,他想不明白,这些家伙为什么要污人清白。孩子不服,和那个工人顶撞起来:“你,凭什么骂人?”

  “骂人?我,我还他妈的给你扔东西呢!”说着,一把抢过了老铁怀里的簸箕,随手一扬,十斤玉米便暴雨般地飞溅了出去。接着,工人拍拍手,骂骂咧咧地拉上电闸,若无其事地走了。

  老铁两眼喷火,可是,有什么办法呢?骂不过,也打不过,他实在太小了。空旷的街上,只留下孩子匍匐着身子,像沙里澄金似的,一粒、一粒……吃力地捡着地上那十斤玉米。

  每一粒玉米都是孩子一滴眼泪,散落满地的是他破碎不堪的童心啊。

  那天晚上,单家断炊了。

  老铁头也不回,朝着墙壁双肩抖动。单田芳一把抱起儿子,爷儿俩脸对脸,儿子扑到父亲怀里,哭啊哭……王全桂破口大骂,单田芳牙关紧咬,发出“咯吱咯吱”的滑错声。黑暗之中,一家四口的脸上,都闪着晶莹的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