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田芳拉着胶皮轱辘车从地里回来,脚下踏着满地青霜。刚拐进小队部,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自己那两个孩子冻得瑟瑟发抖,像冬眠的小动物一样蜷缩着偎依在一起。他们太累了,已在冰天雪地里沉沉入睡。单田芳的心被狠狠地捏了一把,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面颊滚落下来……
●屋子里鸦雀无声,人们静观这场冲突的进展。这可是奇耻大辱啊!恐怕老单再也忍不住了,肯定要拍桌子、抄家伙儿啦。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眨巴着眼睛,观察,等待……真没想到,单田芳居然紧闭着嘴唇,一句话也没说,把碗筷轻轻放在桌子上,低着头,默默地走了……
●饥饿、劳累、疾病、羞辱……死死地捆住了单田芳,他很清楚,如果这样持续下去,要不了多久,就会被那帮家伙活活地折磨死。一个胆大妄为的念头开始在脑子里打转儿,看来,不走这一步,早晚会上西天。什么主意呢?——逃跑!
遥远的温都尔汗忽然传来巨大的爆炸声,全世界为之震惊:中国的“第二号人物”——林彪,折戟沉沙,死在了熊熊烈火之中。
这个早已不是什么秘闻的消息传到杜大连泡的时候,已经是1972年的春天。民兵们戴着红袖标、扛着破旧的枪支,严阵以待。单田芳和本地的几个“牛鬼蛇神”被忽然集合到大队部,关进一间狭窄的小屋里,看管起来。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所有人都心惊肉跳,谁也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福还是祸。
村干部们来了,开始高一声低一声地训话:“知道为啥把你们圈在这儿吗?告诉你们,林彪死了!他狗胆包天,竟敢公然对抗伟大领袖毛主席,对抗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他篡党夺权的阴谋败露之后,又携带老婆、儿子仓惶出逃,最后,机毁人亡,摔死在蒙古的温都尔汗!针对这起反革命事件,你们几个都说说,老老实实地表个态。”
单田芳心里暗笑:“林彪死了?死就死了呗,碍着我们什么事儿了。自己的命都顾不过来,还管得着林彪的老婆孩子吗?”但是,政治表态,必须得随大流,无非是冠冕堂皇的套话。
单田芳当众表示:“林彪死了,罪有应得,大快人心。凡是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绝不会有好下场……”
这个发言随即被村干部制止了:“停!这都是报纸上、广播里的词儿,用不着你重复;说新鲜的,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刚才,就是我的心里话。”
“胡说!你纯粹是蒙骗组织。林彪是你们的老祖宗,他在‘秘密讲话’中到处许愿,说有朝一日他掌握了党政军大权,你们这些‘牛鬼蛇神’、‘地富反坏右’都要被全部释放;如今,他摔死了,你们能无动于衷吗?说!到底怎么想的。”
简直是戏耍人。林彪大红大紫的时候,“牛鬼蛇神”沾不上他的边儿,现在他臭了,又居然成了“现行反革命”的盟友!里外都是当官的占理,上哪儿讨公道去?
让说就说吧。单田芳再次捏着鼻子发言:“如果,林彪生前真讲过那番话,作为‘牛鬼蛇神’能获得自由,我当然高兴了。能给我自由的人死了,我自然会感到痛心……”
“好!这才是肺腑之言。”大队长带头儿鼓掌,龇着大牙,乐得前仰后合。显然,他是在拿着别人寻开心。
单田芳心里话,落到这帮蠢猪手里,我受罪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第三生产队新上任了一个小队长。这小子,坏得出名,村里人都骂他“头上长疮,脚下流脓”。坏怎么了,照样提拔,在第三生产队,一手遮天。他的出现,意味着单田芳多了一个要命的克星。为了行文方便,姑且叫他“三队长”吧。
那天,三队长喝多了,醉醺醺地晃过来,手里还拎着把镰刀。他那副德性实在是招人腻味,距离老远的时候,人群里便有人小声嘟囔:“小心点儿,这兔崽子准是灌马尿了。一喝多就找茬儿。”
话音刚落,三队长就站在了沟边儿上,一股刺鼻的酒气直冲过来。单田芳恰好在他脚底下干活儿,为了避开扑面而来的怪味儿,急忙扭过身去。
三队长眼尖,以为对方讨厌他,于是,斜茬子安到了单田芳身上。他短着僵硬的舌头叫道:“老单!你,那是干什么呢?”
单田芳头也不回,答道:“大伙儿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呗。”
三队长挥舞着镰刀,暴跳如雷道:“废话!大伙儿都是人民公社社员,你他妈算什么东西!你是社员吗?你是‘现行反革命’,顶风臭八里。”
单田芳气得不知如何是好,本想跟他理论,可又极力把火儿压了下来——跟一个混蛋能讲出道理来吗?三队长自顾翻着白眼儿,叫嚣道:“你敢犟嘴!从今天起,你天天晚上到小队部报到,里里外外的积雪都给我打扫干净。限你两天扫完,否则,叫你小子好看……”
三队长两片嘴唇一碰,单田芳就得乖乖地出工。小队部几百平方米的大院子,一个人扫?甭说两天,十天也清不完啊。家里人一听,也急了。惠丽、老铁心疼父亲,自告奋勇出去扫雪。
东北的寒夜,风像刀子割耳朵,尤其是“鬼龇牙”的黎明时分,简直冻酥了人的骨头缝儿。借着满天星斗,爷儿仨开始在小队部的大院子里忙活开了。一对儿女,铲雪装车;单田芳自己驾辕,把牲口套勒在了脖子上,像毛驴似的“呼哧、呼哧”往野地里拉……干啊,干啊,爷儿仨个个儿都是满头大汗,热气腾腾。干了许久,场院里的积雪还是那么多、那么厚,一点儿也不见少。
第二天夜里,大家干得更欢,直到公鸡打鸣、东方发白,活儿也没有过半。单田芳拉着胶皮轱辘车从地里回来,脚下踏着满地青霜。刚拐进小队部,他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自己那两个孩子冻得瑟瑟发抖,像冬眠的小动物一样蜷缩着偎依在一起,他们太累了,已在冰天雪地里沉沉入睡。单田芳的心被狠狠地捏了一把,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面颊滚落下来……自己的罪,为什么要转嫁到孩子身上?谁家的儿女不是躺在热炕头儿上、暖被窝儿里,为什么我单田芳的孩子要像牲口一样跟着大人活受罪!
孩子睡得那么香甜,做父亲的甚至舍不得惊醒他们。两个孩子揉着惺忪的睡眼,摇摇晃晃地爬起来,他们本能的动作就是去抓扫雪的工具。单田芳再也看不下去了,夺过笤帚簸箕,狠命扔在了车上。俩孩子惊诧地问:“爸,你这是怎么了?”
“不干了,咱们回家睡觉去。”
“可是,任务还没完成呢。”
“不用管它。爱怎么就怎么着吧,横竖是完不成。”
爷儿仨往回走,路上黑黢黢的,没有一个人,他们的脚步惊起了满街的狗叫。
单田芳只等接受三队长的处罚了。一天,两天……一个星期都没有动静。后来才知道,三队长那天说的是“醉话”,什么扫雪呀,什么限期两天完成?那家伙压根儿就没往心里去。
小队长,连个芝麻粒儿大的官儿都算不上,可是,就是这种“一肚子大粪”的人,酒后一句玩笑话,害得单田芳和一双儿女苦干了两个整夜——简直是拿人不当人啊!
评书里说“虎落平阳被犬欺”,现实就活活儿地摆在那里,村里一个不务正业的农民,属于那种獐头鼠目的地痞无赖;在是非颠倒、法治瘫痪的特殊年代,偏偏这种“人渣”吃得开,可以到处蒙事儿,他就敢对你吆五喝六,指手画脚。管你是什么著名演员、表演艺术家,在他们眼里,都是狗屁。他们甚至抱着一种偏执和变态的心理来整人——你不是知书达理吗?你不是细皮嫩肉吗?老子大字不识、耕地犁田,照样玩儿得你滴溜儿转,叫你敢怒不敢言。当单田芳为小队长一句醉话而星夜苦战的时候,谁可怜他?谁肯站出来为他说句公道话?在文化名义下的“革命”似乎故意开中国文化的玩笑。什么崇尚文明、人格尊严啊,知识分子最起码的斯文,早已统统扫地去了。
深秋时节,阴雨连绵。杜大连泡又变成了一片泽国。村里的当务之急就是挖沟排涝,筑坝固堤。
天天在水里泡着,人们已经提前了个把月穿上厚棉衣,但是,仍然浑身发抖。工地上燃起几堆熊熊的篝火,社员们围拢在一起背风取暖,不过,秋风太凉,篝火周围的人都是前胸微热,后背冰凉,个个儿都像半截冰棍儿。
单田芳他们那一组任务较重,既要垒堤坝,还得防渗水,一旦找到渗漏的窟窿,立刻扔土袋子填堵。当时,没有探测仪器找窟窿,就得靠人下去摸,齐腰深的水,冰冷刺骨,人们大眼瞪小眼儿,谁也不肯出头儿。
大队长瞟见了单田芳,便厉声喝道:“老单,下去!”单田芳二话不说,脱去棉裤棉袄,只穿件小裤头儿,“噗通”一声,跳下了深潭。这种倒霉的差使,除了他单田芳,不可能派给第二个人。等跳进去,他也害怕了,让冰水一炸,立刻感到呼吸急促、四肢抽搐,甚至连站的力气都被抽光了。
“队长,让……让我干……干啥呀?”
“干啥?你以为下河游泳啊——快找窟窿。”
就靠脚趾摸?上哪儿找窟窿去?人都冻挺了。单田芳在水里四处乱跳,胡乱指挥了一阵子,就被叫上岸来。这时候,他如同触了高压电一样,目光呆滞,体如筛糠,牙齿互相错动,发出“咯咯”的声响……如果再多呆五分钟,恐怕连爬都爬不出来了。单田芳慌忙披着老棉袄、守着篝火堆,半天都没有缓过神来。
旭日东升,漫长的秋夜总算熬到头儿了。大队长挥着胳膊宣布:“干了一宿活儿,社员同志们都辛苦了!现在都到副业队去,喝两碗热乎乎的稀豆腐暖暖身子,就算犒劳乡亲们啦。”
副业队,没有食堂,屋子里摆了几张桌子,还垒着一铺大火炕。豆腐房嘛,常年不熄火,房间里暖和得犹如三月小阳春。大家都挤进来凑热闹,每人领到了一副碗筷,边谈笑边等待着豆腐出锅。单田芳也叽里哆嗦地挤在人群里,腋下夹着一双筷子、一只碗。
这时候,外号“大舌头”的大队公安员气宇轩昂地踱进来,他眼尖,一下子就瞄见了人丛里的单田芳,脸色立刻阴沉了起来。
“单田芳!你干嘛?”
“大队长说,干了一宿活儿,让来喝点儿稀豆腐。”
“大舌头”听完,立刻红了眼珠子,指着门外大叫:“滚——滚!”满屋子的目光都集中到他们俩身上。“大舌头”歪着脖子抢白道:“革命群众喝稀豆腐,你算什么东西!呸!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配吗?麻溜儿地,给我滚出去!再磨蹭,老子要你好看!……”
大庭广众之下,单田芳遭人辱骂,真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分明是拿人不当人,你们凭什么骑人脖子拉屎!欺负一个外来户,连最起码的脸面都不给留。在他们眼里,单田芳算什么?猪狗不如啊!
屋子里鸦雀无声,人们静观这场冲突的进展。这可是奇耻大辱啊!恐怕老单再也忍不住了,肯定要拍桌子动家伙儿啦。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眨巴着眼睛,观察,等待……真没想到,单田芳居然紧闭着嘴唇,一句话也没说,把碗筷轻轻放在桌子上,低着头,默默地走了……
晓月孤星,枯枝败叶。单田芳独自坐在木头堆上,心赛油烹。他叫着自己的名字,单田芳啊单田芳,你怎么了?你究竟做了什么孽,犯了什么罪?为什么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随便一个人就能欺负你,随便是谁都拿你不当人?三十多岁了,老婆卧病,孩子受气,家不像家,业不像业,连吃喝都混不出来。实指望戴罪立功,拼命干活儿,到头来还是叫人百般羞辱,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真不如一死了之……
单田芳的脚已经走到了悬崖边上,他的脑子彻底乱了,心脏发疯似的狂跳,似乎一张嘴就能飞出胸膛。狂热、暴躁、迷乱、冲动……受到强烈精神刺激的单田芳明显感到,自己的情绪即将失控——想是要疯了、要死了!只要朝前再迈半步,所有的痛苦都将随之了结。一念之差,阴阳隔世……
同样在“文革”时代饱受凌辱的中国作家沈从文曾感慨地说过:“我连死都不怕,还怕活吗?”其实,活,远比死更需要勇气。常言道:“千古艰难惟一死”,相比而言,某些人的死亡反倒意味着解脱,甚至是退让和逃避。倘若苟活人间,则要依靠自己的臂力,泅渡苦海。最残酷的状况不是撒手人寰,而是咬牙活下去。
紧要关头,单田芳挽住了脱缰狂奔的情绪,他猛然收住了陡崖上悬空的脚步,迅速打消了那个自杀的念头:“我干嘛要死?我偏不死,有本事朝后看,有朝一日,我的问题水落石出了,倒要看看那些栽赃陷害、颠倒黑白的跳梁小丑儿们、那些把人整得死去活来的政客骗子们,落一个怎样的下场。我单田芳且活着呢!”
偶然,造就了历史。就在一念之间,中国十年之后的曲艺史被彻底改写,一位“评书大师”瞬间超越了自我,也超越了苦难人生。他确立的信念就是活着,为了等待正义、等待胜利而执着地匍匐、顽强地挣扎……
由于受凉,单田芳开始大量便血,裤裆里淋漓不绝,惹得周围的人笑声四起,调侃道:“老单!屁股上咋那么多血啊?来月经了吧,哈哈哈……”
病得这么厉害,是该找医院治一治了。单田芳不得不去告假,大队长眼皮儿都不撩,硬邦邦甩过来一句话:“治什么治?不行!”
没有村干部的认可,进县城是没门儿了,他又找到了本村的赤脚医生,对方一检查就慌了,不停地埋怨说:“你怎么现在才就医呀,太严重了。不是吓唬你,再拖下去,命就没啦!”
“可是,跟队长请假,人家不准。”
医生绝望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如果再不就医,你——也只有……等死。”
便血的事儿还没理出头绪,鞍山忽然来人了。
大队通讯员一溜烟儿地跑来通知单田芳去接受讯问,边走着,通讯员边悄悄地透露底细说:“老单,是你们曲艺团的人。八成是为你上访的问题……”单田芳一听就明白了,又是找茬儿来的。果然,鞍山派下来的两位领导同志,都是他曲艺团里的老熟人。
当初,单田芳的声望与事业如日中天,家里总是“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那时候,这两位领导还是不入流的小人物,平常笑眯眯的,见人总是打哈哈,也常围着单家打转转——多少沾点儿小便宜儿呗。要么捞两条热带鱼,要么搬几盆花草,赶上单田芳心情好,就结伴出去喝茶聊天,或者打打乒乓球……当然,埋单的都是单田芳,那几位多是蹭吃蹭喝、白要白拿。家庭条件好,单田芳也从不在乎金钱方面吃亏还是沾便宜。
称兄道弟的日子一去不返了,如今老单家倒了霉了,人家反倒爬上了领导的高位。小脸儿也绷起来了,一副大义灭亲、公事公办的派头儿。
大队长先开腔:“单田芳,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三四年来,多次主使你家臭老婆子到处上访。那些乱七八糟的材料,全部转到你原来的单位了——这两位同志,就是专程来核实问题的。你不是冤吗?如今三头对面,说说吧!”
曲艺团的领导也插了言,声音稳健而庄严:“单田芳!看看,这些东西,都是你写的吗?”
“是。”单田芳瞟了一眼桌上的上访材料,语调比刚才发言的领导还冷漠。
“既然冤枉,为什么当初你要承认呢?”
“我从来没有承认过;即使承认,也是被逼的。你们严刑拷打,轮流审讯,一宿一宿不让睡觉,我实在受不了啦。”
另一位领导沉不住气了,也加入“战团”,他摆出了一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姿态,说:“你的问题太严重啦。我们从鞍山到台安,就是为了对你负责。可是,你怎么还这样执迷不悟啊?不要再胡闹下去了,否则,谁也挽救不了你。刚刚三十几岁,还年轻嘛,只要放弃‘反革命’立场,洗心革面,认真改造,还是有出路的。难道你要继续与人民为敌吗?!”
这套官场辞令,打发谁?单田芳早就听腻味了,他的回答很干脆:“有关我的问题,绝不更改。不白之冤,一定要申辩到底。”
两位领导被噎得说不出话来,随即恼羞成怒,霍然站起来,指着门外吼道:“出去,给我出去!”
单田芳不卑不亢地顶撞说:“是你们叫我来的,也不是我自己上赶着。出去就出去。”
对方给他气懵了,居然望着大队长声讨:“看看,他有多猖狂;不!简直是猖獗……”
在他们的声讨中,单田芳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可能没人知道,单家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
队上派发的那点儿口粮,只够塞牙缝儿,三口两口就吃光了,家里的积蓄又单薄,为了填饱肚皮,只有典当些零散物品,比如衣服、皮鞋、闹钟、手表什么的。可惜,这些东西也有卖光的时候,很快,家里就断了炊。
单田芳从工地上回来,锅里只刮出了一小盆儿稀糊糊儿,那是懂事的女儿把刚鼓牙儿的青玉米给粉碎了,连浆带皮,煮在一起,只为爸爸熬了多半碗。单田芳端起玉米糊糊儿,眼泪滴滴答答地掉进了碗里。
饥饿、劳累、疾病、羞辱……死死地捆住了单田芳,他很清楚,如果这样持续下去,要不了多久,就会被那帮家伙活活地折磨死。一个胆大的念头开始在脑子里打转儿。什么主意呢?——逃跑!
正当他酝酿出逃的时候,有人已经先行了一步。那就是新来的“牛鬼蛇神”周士。这个二十多岁的漂亮小伙儿为单田芳蓄谋已久的行动计划增添了宝贵的实战经验和信心。
“牛鬼蛇神”的工地,等于一座没有围墙的监狱,里面的人既没有行动自由,也没有思想自由,甚至连私下交心都要东张西望、鬼鬼祟祟的。干活儿的时候,周士悄悄地凑到单田芳跟前,借着对火儿的空当压低声音说:“单大哥,这个鬼地方不是人呆的——我得跑了!”
单田芳心头一震,惊愕地瞅着他反问道:“跑?”
“对!我实在受不了这份活罪了。干活儿当牲口,批斗当猴子,就是不把咱们当人,横竖是死路一条,还傻呆着干嘛?”
“可是,往哪儿跑啊?”
“中国地方大了,哪儿藏不了个把闲人?”
“万一跑不成,再给他们抓回来,那可是罪上加罪呀。”
“呵呵……瞧我的吧。”
本以为是句发泄私愤的玩笑话,谁知,半个月之后,周士真的逃跑了。事情败露,杜大连泡立刻乱了营,周士的老爹开始接受无休无止的揪斗和审讯。老头儿哭丧着脸指天发誓:“他上哪儿,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一个大小伙子有胳膊有腿儿,跑了,我一个孤老头子怎么管得了啊?”他万变不离原词,村里的头头儿们也无可奈何。
监控对象出逃当然是杜大连泡的新鲜事儿,人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对周士的下落做出了种种猜测。单田芳也替那个小伙子捏着一把汗,盼望他能远走高飞。至少,他逃跑的成功经验可借来参考。
周士出逃案闹得沸沸扬扬,又过了半个月,大家都惊呆了,尤其是单田芳,他最不想看到的一幕终于出现。
在一片绚烂的残阳里,一群扛枪的民兵和公安人员押解着手戴镣铐的周士,从公社那边的土路上缓缓地走来。杜大连泡儿那些“人五人六”的家伙又有活儿干了,审讯、逼供、开批斗大会……周士犯事儿,其他“牛鬼蛇神”一律陪绑,会场上,“雁别翅排开”,单田芳他们低头哈腰地肃立在“主犯”身后。
这场风波平息之后,单田芳探到了周士被抓的真实底细,他先逃往鞍山的哥嫂家,本来指望远走新疆,可是跑到天津就没路费了,晚上住进售票厅,不小心让人给发现了。他对单田芳说:“怪我虑事不周,才栽了个大跟头。下次,一定当心。无论如何,得逃离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望着周士,单田芳琢磨着自己。逃,还是不逃?逃出去怎么办?被抓回来又怎么办?……这些念头儿汩汩地在心里沸腾,他第一次感到,人生这盘棋局是如此残酷,一招走错,就再也不能回头了。其实,选择就是赌博。杜大连泡显然是一盘死棋,水深火热的现状逼着单田芳铤而走险,身不由己地去做一回疯狂的“赌徒”。
促使他最后决断的是星期六的批斗会,“大舌头”公安员再次拿他开刀:“单田芳,你那些喊冤叫屈的材料已经转到公社去了,好家伙,上秤一称得多少斤!写吧,写也没用,你翻不了身。材料上那些话,全属反革命言论,随便拉出一条来,都得枪毙了你!我告诉你——不,我正式通知你:公社决定,下星期在十几个大队游斗你……”
游斗?那简直是一种精神酷刑啊,不但丢人,还可能丢命。单田芳暗自琢磨:看来,只有逃跑一条路了。
主意拿定,单田芳心里反倒轻松了许多,当初惶惶不安的恐惧感也烟消云散。当天晚上,夜静更深,夫妻俩紧锁房门,悄悄地在炕上咬耳朵,这是单田芳第一次向妻子吐露自己的“逃跑计划”。迷迷糊糊的王全桂一下子坐起来,眼睛瞪得包子大,老半天她才缓过气来,惊恐地问道:“你,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单田芳一字一顿地说:“全桂呀,你看,眼下的形势,我还活得下去吗?尤其是这一身病,再耽误,只有见阎王了。在我的冤案平反昭雪之前,我不能死。可是,怎么活呀?惟一的出路就是逃出去。我相信,跑得了,就能活。”
妻子心惊肉跳地问:“要是……逃不出去,像周士那样被逮回来,怎么办啊?”
“就这两条路,一,跑了,活了;二,被他们五花大绑地抓回来。万一被抓,我就不能和你们娘儿仨在这间茅草房里一起过日子啦。如果,我不在了,你可得咬紧牙关,把咱们这两个孩子拉扯大。将来,等我的官司翻了个儿,你别忘了到我坟上烧几张纸,告慰一声。即使我死了,在天之灵也会回来守护着咱们这个家……”
不等单田芳说完,王全桂慌忙捂住他的嘴:“别再往下说了。咱们从来没有伤天害理,也不会遭那种歹毒的报应。既然你都计划好了,就按照自己的想法办吧。我一个妇道人家,帮不了你多大忙,我会乞求老天爷,保佑你平安无事。你出去以后,无论处境怎么样,都想办法给家里通个信儿,我们娘儿仨牵肠挂肚啊……”
这才叫生死离别,夫妻俩有说不完的真情话。屋外开始下雨了,窗棂纸飞溅出“劈里啪啦”密集的水声。老天有眼啊,滂沱大雨为这次“逃跑行动”撑起了一把保护伞。
天越来越亮,门缝儿里透进来微薄的青光,单田芳拎起小包裹,无限伤感地说:“全桂,我,要走啦。”
妻子痛苦地别过头去,丈夫用粗糙的手掌轻轻抹去她腮边的眼泪。然后,俯下身子,挨个儿亲吻熟睡的儿女,心里说:“惠丽,老铁,乖乖的。爸爸永远……想你们,爱你们……”
推开柴门,外面风雨交加。单田芳把心一横,转头钻入了浓浓的雾气之中。跌滑、泥泞……跋涉在空无一人的土路上,他的心也是空的。这个流过汗也流过泪的地方,眼看就要成为历史了。
潇潇秋雨中,那座居住了四年的土坯房遥遥在望:老婆的唠叨、孩子的欢笑、温暖的炕头还有全家人渴望过好生活的梦想……都装在小小的草窝儿里了。如今,人去房空,这美好的一切还会回来吗?
走上小木桥,单田芳朝自己的家园投去最后一瞥,最后一跺脚,返身消失在茫茫秋雨的最深处……他清晰记得,那个湿漉漉、急匆匆的清晨是1974年4月25日。
逃跑的第一站是沈阳。
从杜大连泡到台安县城,二十华里,单田芳几乎是一溜小跑,半个小时就赶到了汽车站。不巧,雨天各线班车停运。他暗自琢磨,为了抢时间,步行上沈阳吧,脚程顺利的话,一天一夜就到了。正当他摩拳擦掌准备上路的时候,开往盘锦的车开门揽客了。也行,走一步算一步吧,离杜大连泡那个是非之地越远越好。
上车之后,单田芳高高地竖起了领子,警惕地观察着车厢里每位乘客,似乎他们都有可能是后边撵上来的特务,那种感觉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他一会儿惦记老婆和孩子,一会儿琢磨投奔的去处,一会儿又算计公安与民兵……提心吊胆地颠簸了四个小时,客车终于驶进了盘锦县城。
风风火火地跑到盘锦火车站,距离发车还有一段时间,利用这个空当,单田芳分别写了两封信,同时投进了邮筒。
第一封,是为了摘清王全桂的连带责任,谎称自己到省里上访,不弄个水落石出绝不回头,反正全家人也不在一块儿过了,就此断绝夫妻关系,将来,大家各奔前程——当然,这是说给外人听的。
第二封,写给了新上任的公安员:“我一不偷,二不抢,三不杀人放火,干嘛要逃跑呢?之所以不辞而别是要亲自到沈阳告状,按照党的政策,我的家属不应该受到责难吧……”
两封信施的都是“稳军计”,后边的路,就要一看天意、二碰运气了。好不容易挨到晚上,单田芳第一个检票进站,匆匆忙忙地坐上了开往沈阳的列车……
摇摇晃晃总算到沈阳南站,抬头看看大钟,已是午夜十二点。站台上冷冷清清,单田芳的腹内也咕咕乱叫——从杜大连泡出来,折腾了二十多个小时,水米未进,怎么能不饿呢?刚钻出站台,他就找了一家小食品店,买了一个最大、最黑的面包,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面包味道可真好啊!那种特有的馨香一直持续到现在。单田芳时常对人感慨:“别看我年届古稀了,山珍海味不稀罕,惟独这种大面包能占住嘴,一点儿一点儿地撕着吃,津津有味。”
啃着黑面包,他左思右想盘算着投奔的地儿,合计了半天,还是觉得刘宗仁大叔那儿最保险。老头儿住在沈阳,算是父亲生前的莫逆之交。当年王香桂改嫁,刚出监狱的单永魁几乎精神崩溃,那时候,刘宗仁夫妇登门求教,单永魁还把身上的弹弦子的技艺传授给了刘的妻子。从此,两家人你来我往,走动得相当亲近。
俗话说:“三年不上门,是亲也不亲”,不知道如今的刘家是否愿意收留自己。一路想着,摸到了陋巷深处,单田芳凭着记忆认出了刘宗仁的家门。他机警地打量打量四周,沈阳的小巷里悄然无声,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