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舆论溯源

作者:石天河




  不过,对历代相传尧舜那时的“诽谤木”是用来“书写政治过失”的说法是不值得相信的。首先是,我们现在所发现的古代的文字,最早的只是殷墟的甲骨文字。甲骨文以前,即殷商以前的“夏”,还没有什么有文字的东西在文化遗址的发掘中出现过。那么夏以前的尧舜时代,究竟是什么样的呢?除了《尚书》、《竹书纪年》或《路史》上所记下的一鳞半爪的传说之外,实在难于作具体的想象。那时候有没有文字?用什么东西“书写”?也都是目前还无法解答的问题。甚至“尧、舜、禹”这三个字,在古籀文中,看起来也只像是从远古部落“图腾画像”的描摹中简化而来。即使现在“夏商周断代工程”的学者花了两千万元,从半考查半推测中弄出了一张夏商周断代的“年表”,但要使人相信“夏”文化的起结,已经很难;要推到夏以前的尧舜,则仍然只能是瞎子摸象。所以,尧舜时的“诽谤木”是否真有,现在还只是一个谜。即使真有,那也不过是在桥头立一个木柱,让对部落首领有怨气的人站在桥头,敲着木柱,向过路人说出自己的“诽谤”,不可能在木柱或木板上“书写”,也不可能都被尧舜听到或看到。“诽谤木”的形制,大概原本只是源于古代部落社会风习的传说。后来儒家想“托古改制”,也只是故意把远古部落习俗的传说神化,把尧推崇到“至德无名”的地位,用来作规范后世帝王政治行为的偶像而已。所以,“诽谤木”也便成为了提醒帝王要“听谏”、“听谤”的象征物。说破了,它实际上是儒家借远古部落文明传说,做“托古”想象中的产物,骨子里,是用“听谏”、“听谤”来宣传儒家的“仁民”哲学与“德治”主张的。
  儒家关于“尧立诽谤木”的说教,在东汉学者应劭的注文里面说:“至秦去之,今乃复施也。”可见在东汉时,诽谤木还是在桥梁边树立着的,它还有一定“德治”的象征作用。但到三国时吴国学者韦昭的注文里面,已经拆穿西洋镜,说:“虑政有阙失,使书于木。此尧时然也,后代因以为饰,今宫外桥梁头四柱木是也。”儒家说教的象征物,在三国时就已经被用来作为皇家宫廷外面的装饰品了。可见儒家劝说封建帝王“听谏”、“听谤”的说教,渐渐地也掉了一个头,即从儒家用来规范帝王德行的象征物,变成了帝王用来把自己装饰成能“听谏”、“听谤”的、有尧舜之德的“圣君”的装饰品。这一转变,也反映着“舆论”一词的异化,即原先那“诽谤”性的“舆论”,渐次变成了为帝王用来装饰自己的“舆论”。这一转变,在中国“舆论”的发展史上,是“舆论变质”和“舆论异化”的表现。
  当然,所谓“舆论变质”与“舆论异化”,这是我们现在文雅的说法。在古代,实际上就是指“舆论”已经由皇帝身边的文人学士们另行造出了一种为皇家“歌功颂德”的“假舆论”。这“假舆论”的目的,是要为皇帝的“圣德”作宣传、为皇权神圣化作装饰的。说白了,就是把皇家“钦定”和“御用”的“宣传”,伪装成“舆论”的样子。原先那来源于民间的“舆论”,这时,就被看成是单纯的“诽谤”,不能算是可以登大雅之堂的“舆论”了。换句话说,就是真正来自民间的“真舆论”被贬低为不合法的“舆论”;皇家御用的“假舆论”就盖过“真舆论”而成了“舆论”的合法代表。《红楼梦》上说的“假作真时真亦假”,是封建专制主义统治下的普遍现象,在舆论方面,自然也不能例外。
  不过,封建专制主义的极权统治也不是铁板一块,它本身是有各种矛盾的。无论是皇家、贵族、王侯将相或士大夫、文人学士,他们内伙子里面,由于各种利害关系不同,在对待舆论的态度方面,往往还是有差异有冲突的。每当御用的文人学士造作的“假舆论”与来自民间的“诽谤”(即“真舆论”)互相冲突,弄得是是非非、颠来倒去纠缠不清的时候,文人学士甚至士大夫、贵族里面,往往也会出现少数同民间舆论站在一条线上反对“假舆论”的特殊人物。这类特殊人物,有时被视为与“腐败分子”、“顽固分子”相对立的“开明人士”,有时被视为与“保守派”相对立的“改革派”。在国家危急存亡之秋,甚至被视为是与“祸国派”、“误国派”、“窃国派”、“卖国派”相对立的“救国派”。在这种情况下,所谓“舆论”也就变得复杂起来了:有来自民间的原本原样的“元舆论”;有经过士大夫、文人学士加工改写后以文字形态流传的“二次舆论”;有立意要“为民请命”的“正人舆论”;也有纯粹是为统治者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的“佞人舆论”;有促进民主改革与进步的“狮子舆论”,也有反对民主改革与进步的“狗子舆论”。一般说来,“舆论”的表现,在任何时期都是不齐一的,是有矛盾的。而表现得最明显的,就是“草野之论”与“庙堂之论”的根本对立。
  在近现代中国的某些重大历史事件中,“舆论”的分歧与对立,表现得最突出的,如袁世凯想称帝时,全国都反对,却有几位很有名的学者(所谓“六君子”)为他劝进,大造复辟帝制的舆论。蒋介石想实行独裁,共产党和国民党左派都反对,“西山会议派”的政客们却为他大造“反共”舆论,帮助他执掌了军政大权。似乎是从那以后,掌权的政治活动家便越来越重视“舆论”的作用,做出了种种“主导舆论”的策略与方法。可是,无论政治家“主导舆论”的策略方法如何高明,最终决定历史进程与事情成败的仍然是民间的“真舆论”。所以,有现代民主意识的政治家,总是尽可能采取一切方式公开地接近群众,倾听真正来自民间的舆论,以避免为左右帮闲“主导舆论”的“六君子”、“西山派”之类所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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