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舆论溯源

作者:石天河




  “舆论”这个词,在现今生活中,是大家经常在谈论着的。但是,究竟什么是“舆论”的本意,由于这两个字过于古雅,字词的古义在历史的流传中,被不断地“添加”、“替补”、“涂写”、“播撒”,早已变得含糊不清。所以,我认为,有加以考证的必要。
  “舆论”这个词,最初在中文里面出现,可能是在南北朝时候。公元502年,梁武帝萧衍在做皇帝之前被封为梁公时,写过一篇表文。那篇表文就提到了“舆论”。当时,他已经掌握了齐王朝的军政大权,为了篡齐称帝,对朝廷选用官员当然要提出自己的主张。所以,他特地向齐王朝的末代皇帝(齐和帝萧宝融)上表,申述关于“选士”的道理。《梁书·武帝纪》记载着这篇表文,里面有几句说:“故前代选官,皆立选簿,应在贯鱼,自有铨次。胄籍升降,行能臧否,或素定怀抱,或得之舆论,故得简通宾客,无事扫门。”(这表文写得很好,虽然梁武帝是能文能武的皇帝,我还是怀疑这表文有可能是沈约帮忙起草的)表文中的这几句,意思是说,选官要按规矩,对人员的家世、出身、才能、品行、升官或降职,可用或不可用,要么平素已经心中有数,要么从舆论中得到了对其人的评议。这样就免得想做官的人托人上门求情,难得扫门应付。这大概是现存中国古籍中“舆论”一词最早出现的一例。
  这里的“舆论”一词,按字书上的解释,即是“众论”的意思,和我们现在的用法差不多。但是,“众论”怎么会用上“舆”字的呢?可见这“舆”字的来源关涉“舆论”一词的语源,故还应该作进一步的考查。
  比《梁书》略早一些的《晋书·王沈传》上记载着王沈的一件事。说王沈在做尚书的时候,出监豫州军事并任豫州刺史。到任后,他贴出了一张告示,征求政治改革的意见。告示上说:“自古贤圣,乐闻诽谤之言,听舆人之论,刍荛有可录之事,负薪有廊庙之语故也。自至镇日,未闻逆耳之言,岂未明虚心,故令言者有疑。其宣下属城民士庶,若能举遗逸于林薮,黜奸佞于州国,陈长吏之可否,说百姓之所患,兴利除害,损益昭然者,给谷五百斛。若达一至之言,说刺史得失,朝政宽猛,令刚柔得适者,给谷千斛。谓余不信,明如皎日。”这不但是“言者无罪”,而且是悬赏求“逆耳之言”。这就是说,无论是推荐贤才、检举坏人或评论长官与朝政的得失,都可以得到奖赏。在古代的封建社会里,像这样“重赏求言”的封疆大吏是非常少见的。这告示里面,说“自古圣贤,乐闻诽谤之言,听舆人之论”,就很清楚地说明了,所谓“舆论”,原本是指“舆人之论”。而且,他把“舆人之论”与“诽谤之言”连类对举,似乎很容易使人想到所谓“舆论”,大概是和“诽谤”同一类的东西。
  那么,“舆人”究竟是什么人呢?据《考工记》上说:“攻木之工凡七”,“其一曰舆人,主作车床者也。”车床也就是“舆”,指车上坐人的那个像轿子样的木板车厢。后来,轿子之所以叫“肩舆”,“轿夫”叫“舆夫”,大概就因为轿子是从“舆车”演变而来的。照《考工记》的说法,“舆人”就是做“舆”的木匠。但据《左传·昭公四年》申丰对季武子讲藏冰的那一段“舆人纳之,隶人藏之”之句所注:“舆隶皆贱官”,则似乎“舆人”并非专指木匠,也指做藏冰之类苦活的“贱官”。《左传·昭公七年》中还有一段关于“人有十等”的说辞,说:“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皂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在这“十等”人中,自“士”以下的那几等人,我们现在有点说不清楚,但以意度之,大概皂是管事小官,舆是随从小吏,隶是吏卒,僚是公役,仆是家奴,台是力夫,都是一级管一级的吧。其中的“舆人”,只不过是比隶卒仆役地位略高的人,他的特殊地位,可能只是由于他跟随在主人身边,偶然有机会向主人说话,他的话,可以叫作“舆人之论”,也许就成了“舆论”一词的起源吧。
  那么,“舆人之论”怎么能得到主子的重视,并居然会形成流传千古的一个词呢?《左传·僖公二十八年》记载了一段残酷的战争故事:“晋侯围曹,门焉,多死。曹人尸诸城上。晋侯患之。听舆人之谋曰‘称:舍于墓!’师迁焉。曹人凶惧,为其所得者棺而出之。因其凶而攻之。三月丙午,入曹。”——这里说的是,春秋五霸之一的晋文公,发兵去围攻曹国的都城,曹国人闭城抵抗,晋军被阻挡在城门口,死了很多人。曹人把捉到的晋军官兵一个个千刀万剐地杀了,把尸体从城头上丢下来示众。晋文公看了很着急(因为这样恐怖的杀戮示众,对晋军的士气是有很大影响的)。这时,他听从了舆人的计谋,向曹人喊话:“你们杀人这样凶狠,我们要把他们埋葬到你们祖宗的坟墓里面去。”于是,晋军就开始把死者的尸体迁往曹人的墓地。曹人听说要挖他们的祖坟,哭哭嚷嚷地非常害怕,连忙把被杀死的晋军官兵用棺材装好送出来。晋军乘曹人极度恐惧的时候猛攻,于是,三月丙午这天,攻入了曹国的都城。
  上面这个故事,说明“舆人之谋”一旦得到国君重视,就可以对付严重困难,化不利为有利,克敌制胜。于是,“舆人之谋”或“舆人之论”的重要性,就因为这件事而垂教千古了。
  但是,后世一般把“舆人之论”解释为“众人之论”,而这个故事里的“舆人之谋”却不像是“众人之谋”的意思。因为在那样紧张激烈的战斗中,晋文公不大可能去听取“众人”的意见。所以这里的“舆人”,很可能就是跟随在晋文公身边的某一个“舆人”,偶然地出了那么一个主意。仅仅因为他地位低下,没有记下他的名字,只好称之为“舆人”。但虽然没名没姓地称之为“舆人”,《左传》上记下了这“舆人之谋”四个字,却分明已经承认他是为战争的胜利起了“参谋”作用的。这样的“参谋”还不值得重视么?
  不过,这里还是有一个小小的问题需要先弄清楚。因为这里的“舆人之谋”四个字,在《康熙字典》和《辞海》里面所引用的《左传》文字是作“舆人之诵”的。我是依据现今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左传》通行本所载,确定它是“舆人之谋”的。因为,“诵”是古诗之一体,即用口传诵之诗。最著名的如《诗经·小雅·节南山》里面的“家父作诵”是一种即事抒情的口传讽刺诗,有点像现今的“顺口溜”。在晋文公攻曹那样激烈的战争中,现场上的任何人都不会有闲心去作诵;晋文公正在为惨烈的战况着急,也不会有闲心去听诵。何况,上海古籍出版社是依据《四部丛刊》影印宋刻本校订出版的,“宋刻本”显然比《康熙字典》、《辞海》所依据的其他别本更为可靠。故这里应该确定为“舆人之谋”。
  可这里的“舆人之谋”为什么会和“舆人之诵”相混淆呢?究竟这两者谁是“舆论”一词的最初的“语源”呢?
  “舆人之诵”在《国语·晋语》里面有一个典型的例子,那就是所谓“惠公背赂而舆诵兴”的故事。说的是晋献公死后,晋国内乱,大夫里克、丕郑合谋杀死了晋献公宠幸的骊姬和她的两个小儿子(奚齐、卓子),商量着请秦国帮晋国另立一位国君。这时,晋献公的太子申生早已因骊姬谗害自杀了;另两个儿子:公子重耳(即后来的晋文公)出逃在狄人之地;公子夷吾,出逃在较近的梁国。夷吾为了要抢先回国去继位,便用黄金白玉贿赂秦国使臣,并许诺回国以后,要“赂田”、“赂地”:给里克汾阳之田一百万亩,给丕郑负蔡之田七十万亩,并许诺以“河外列城”五座,作为对秦国立他为国君的“赂地”。可是,在公子夷吾回国被立为国君(即晋惠公)以后,他完全背弃了自己许下的诺言。他一面叫丕郑去秦国,向秦穆公表示为“河外五城之赂”延缓而道歉,一面追究里克“杀二君(奚齐、卓子)”之罪,把里克杀了。而丕郑到秦国后,知道惠公不可信,便另打主意,劝说秦穆公假意用厚礼回报晋国,把晋国几位拥护惠公的大臣召到秦国来,将他们扣下,然后发兵送公子重耳回国。丕郑说:“由我和我的部下做内应,一定可以迫使国君出走。”秦穆公听了丕郑的话,便按他的计划行事。可是,丕郑的计谋被晋大夫冀芮识破了,后来,冀芮便劝说晋惠公把丕郑和他的党羽都杀了。就在晋惠公回国“背外内之赂”的时候,晋国的“舆人之诵”出现了。依据《国语·晋语》上的记载,这篇“舆人之诵”的原文是这样的:“佞之见佞,果丧其田。诈之见诈,果丧其赂。得之而狃,终逢其咎。丧田不惩,祸乱其兴。”这篇“舆人之诵”如果译成现代语言,那就是:嘴巴甜遇到嘴巴甜,果然失去了许下的田;狡诈的遇到狡诈的,果然失去了许下的地;得到了好处便歪歪走,到头来终归要自招咎;失了田不知惩戒搞阴谋,眼看着祸乱就要临头。这“舆人之诵”的内容,实际上是对晋国政治的讽刺。其中第一二句,是讽刺里克、丕郑遇上晋惠公,没有得到许下的赂田;第三四句,是讽刺秦穆公遇上晋惠公,没有得到许下的赂地;第五六句,是讽刺晋惠公做了国君就把诺言不算数,终归会要自招其咎;第七八句是讽刺丕郑上了当还不痛自惩戒,眼看就会要大祸临头。这“舆人之诵”不但嘲笑了晋秦两国的国君和想在内乱中得利的两位晋大夫,而且后来,丕郑被杀,晋惠公在与秦军作战时被俘,更证明了它有预见性。所以,《国语》上记下了当时的晋大夫郭偃对“舆人之诵”的评语,说:“善哉!夫众口祸福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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