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8期
帝王泪与太子泪（外一篇）
作者：鸣 弓
成人之哭，《水浒》作者将其分为三类：有泪有声谓之哭；有泪无声谓之泣；无泪有声谓之号。《医宗金鉴》还依据哭声长短分出了“哭”和“啼”的区别。号，或称干哭，说白了就是假哭。其实，就是所谓哭和泣，也完全可能被用来作假，成为政治攻防器材。文艺演员在需要的时候，就能立即“哭”出眼泪来，一般人不具备这种技能；能像演员那样，将哭技表演得纯熟到位而又丰富多彩的，要数官场行走诸公，其中尤以帝王泪影响最大，帝王接班人太子泪次之。
为便于叙事，现将摭拾的帝王泪故事，大致分个类，略述如下。
其一，哭亲泪。汉高祖刘邦晚年宠戚夫人，欲立戚夫人子赵王如意为太子，因大臣反对而作罢。高祖卒，惠帝继位。惠帝系吕后之子，性温和仁爱，知太后欲加害赵王，千方百计呵护之；然赵王终为吕后鸩杀。接着，吕后又断戚夫人手足，挖眼割耳，饮药致哑，关在厕内，称为“人彘”。她命惠帝去参观，帝知是戚夫人后，大哭曰：这简直不是人干的！人性未泯的惠帝，为他母亲的政治教育课付出的不只是泪水，还有健康，受此刺激大病一场，岁余不能起。
唐太宗长孙皇后病故后，太宗见皇后生前所撰《女则》，睹物思人，悲恸，谓“入宫不复闻规谏之言，失一良佐，故不能忘怀耳”。贞观二十年（646年）十二月，太宗诞辰那天，上谓长孙无忌等曰：“今日吾生日，世俗皆为乐，在朕翻成伤感。今君临天下，富有四海，而承欢膝下，永不可得……”因泣数行下，左右皆悲。唐太宗这两次缅怀亲人泪，颇为感人，尤其是后者。
唐玄宗是一个很重兄弟亲情的人。做了皇帝以后，还与兄弟同寝，为此特制卧具，留下了长枕大被的典故。兄弟如果病了，他忧心忡忡，为之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一次，弟薛王李业病了，玄宗亲为煮药，被火苗烧了胡须，侍从们紧张坏了，玄宗却说：只要薛王喝了这药病愈，我的胡须有啥可惜的！开元二十二年，薛王业病笃，玄宗忧愁得“容发为变”，薨后，恸哭三日，赠谥惠宣太子称号；此前，已为去世的二兄申王成义、四弟岐王范分别赠谥惠庄太子和惠文太子称号。你瞧，李隆基对他几位异母兄弟，生前亲密无间，关爱有加；逝后使其备享哀荣。不惟同父兄弟，就是对堂兄李守礼也格外关照。守礼为章怀太子李贤次子。这个豳王李守礼，履职无所作为，倒是生儿子特能干，他成群的妻妾为他生了六十多个子女；此外，有一绝技，就是对天气变化反应灵敏，预报准确。玄宗亦以为有特异功能，问其故，对曰：“臣无术。则天时以章怀之故，幽闭宫中十余年，岁赐敕杖者数四，背瘢甚厚，将雨则沉闷，将霁则轻爽，臣是以知之耳。”回忆痛苦往事，李守礼禁不住流下了伤心的泪水，惹得玄宗也陪堂哥流起了忆苦泪——当年，玄宗弟兄几个就是和这位堂哥一起关闭宫中的，只不过他们没有受到祖母武则天的杖刑照顾，未留下累累伤痕罢了。在历代皇帝中，唐玄宗重同胞情，敦睦兄弟，堪称楷模，甚至可以称奇迹，《新唐书》谓“天子友悌，古无有者”，信非虚言。
五代后唐明宗疾，其子李从荣反，委托大臣处置。寻从荣被杀，帝疾加剧。从荣一子尚幼，养宫中，诸将请除之，帝泣曰：“此何罪！”不得已，竟与之。翌日见群臣，帝雨泣呜咽，曰：“吾家事至此，惭见卿等。”这位李皇帝，儿子抢班被诛，连累无辜孙儿罹祸，争权之残，亲情之痛，能不令他哀伤？
其二，哭妃泪。“最是仓皇辞庙日，垂泪对宫娥。”这是才子李煜用诗歌语言作的实录。早于李煜的后晋出帝石重贵，在契丹兵攻至京城时，就座苑中，与后妃相聚而泣，召翰林学士起降表，自称“孙男臣重贵”，面缚待罪云云。生离死别，潸然泣下，乃人之常情。帝王哭后妃，也是重感情的表现；只是由此引出的题外故事，就有些匪夷所思了。三国吴主孙皓左夫人王氏卒，皓哀念过甚，旦夕哭临，数月不出，由此还引发了一场冤案。有人传言孙皓已死，新主当立，如此政治谣传，孙皓岂能容忍，他立即出手，诛杀相关当事者多人，主要嫌疑人被夷灭三族。十六国之后燕王慕容熙王后苻氏卒，熙哭之懑绝，久而复苏；丧之如父母，服斩衰，食粥。命百官于宫内设位而哭，使人案检哭者，无泪则罪之，群臣皆含辛以为泪。哭王后，没眼泪就问罪，除了用辛辣物强行刺激出泪水以免罪，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慕容熙是小国之君，其定罪标准却是霸道之极不可理喻。你的爱妻死了，凭什么要别人和你一样，如丧考妣，哭得死去活来？
其三，哭臣泪。元首股肱，本为一体，臣死君悲，合乎情理。东汉祭遵，开国功臣，克己奉公，临终戒以薄葬；问以家事，终无所言。薨于军，灵至河南，光武帝素服临之，望哭哀恸；阅丧车，涕泣不能已。亲送葬，抚慰其夫人家属，叹曰：“安得忧国奉公如祭征虏者乎！”
晋建国未久，即爆发“八王之乱”。怀帝永嘉三年（309年），太傅司马越专执权威，疑朝臣有异志，便捏造一个“欲为乱”的罪名，诛杀了中书监缪播等十余人，而且是当着皇帝的面。眼睁睁看着亲信大臣被杀，怀帝只有叹息流泪而已，这是屈辱的泪，无奈的泪。
十六国后赵开国君王石勒，倚重张宾，计无不从。张宾故，石勒哭甚哀，流涕弥目。石皇帝赳赳武夫，惜才流泪，煞是真诚感人。前秦建国者苻健称佐命元勋苻雄为自家的“姬旦”（即周公），及雄卒，健哭之呕血，足见悲恸之甚。秦王苻坚，其实是一位识人善任的人主。他在重臣王猛去世前后，几次流泪，哀伤之极。王猛抱病最后一次上疏，坚览之悲恸。及卒，苻坚三次哭临，深表惋惜，葬仪如汉霍光故事。
再看看唐太宗的哭臣泪。吏部尚书侯君集参与太子李承乾谋反。案发，太宗亲审，以君集有功，欲留其生，群臣以为不可。太宗谓君集曰：“与公长诀矣！”因泣下。君集临刑“乞全一子以奉祭祀”。上乃原其妻及子，流放岭南。唐太宗挥泪斩反臣，固为佳话，其犯忌哭亡臣，亦甚感人。贞观六年（633年）夏四月，襄州都督张公瑾亡故之次日，太宗就要吊唁志哀，有司奏，辰日忌哭。上曰：“君之于臣，犹父子也，情发于哀，安避辰日！”遂哭之。后周世宗柴荣哭臣下，与唐太宗之哭颇相类：显德二年（955年）十二月，枢密使兼侍中郑仁诲卒，上临丧，近臣奏称岁道非便，上曰：“君臣义重，何日时之有？”往哭尽哀。
因为立太子事，张九龄忤旨，被唐玄宗贬谪出京做地方官了，即使如此，玄宗依然爱重其人，每逢宰相荐官，总要先问：“风度得如九龄不？”757年，张九龄去世已经十七年了，在成都避难、做了太上皇的玄宗，抚今追昔，忆及张九龄当年弹劾李林甫请诛禄山的先见之明，不禁泪下，特遣专使至曲江祭奠之，并厚恤其家。
唐德宗建中四年（783年），朝廷调泾原边兵去关东作战，因为处置不当，激起兵变。叛乱士兵攻下长安，推出太尉朱泚为帝，国号大秦，改元应天。唐德宗率少数随从匆匆逃往奉天（陕西乾县）。朱泚在长安称帝时，昔日的同僚司农卿段秀实坚决反对，不顾个人安危，用笏板猛砸朱泚脑袋，兵勇当场把段秀实砍成数段。正在一旁地上狼狈捂住伤口的朱泚忙喝止众人：“这是义士啊，不要杀！”言出已晚，“朱泚哭之甚哀”。奉天城内的唐德宗听闻段秀实死亡，深恨从前没有重用这位忠臣，“涕泣久之”。一个忠臣殉国，竟赢得敌对两方皇帝的悼亡泪，这个现象，说怪也不怪，帝王对臣民的要求，头一条就是政治上绝对忠，愚忠最好。朱泚自己虽是唐廷的乱臣贼子，他却希望他的臣下像段秀实一样忠贞不贰。其后又出现了一个将军两家埋的事。朱泚欲灭唐，几次派兵攻打奉天。这一回，将军高重捷率唐兵出城与叛军战，大破之。高将军身先士卒，乘胜追击，不料反中贼人埋伏，被活捉押往敌营。唐兵奋不顾死追击，想要夺回高将军，贼兵见不能抵挡，就于马上斩高将军首级，弃其身而去。唐兵入城后，德宗亲自抚尸大哭，结蒲为首埋葬，赠司空。朱泚见高将军首级，也落泪，叹道：“忠臣也！”束蒲为身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