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贤相:权力和道德的统一

作者:雷池月




  还可以从一个例子看王旦在处理危机问题时的见识和技巧。大中祥符九年(1016),马军都指挥使张旻奉旨选兵——北宋时国防军(禁军)的兵源来自招募和从地方部队(厢军)中选补,候选的军士要经过一个较长阶段的训练和考核过程,张旻性格暴躁,执行了一系列严厉而苛刻的政策,候选者大都是久历戎行而且孔武有力者,小忍一时或无不可,反复折腾势必由惧而恨,于是“欲谋为变”。畿辅重地,这样一个群体一旦作起乱来,其后果是十分可怕的。情况反映上来,皇帝立即召集二府(中书省和枢密院)的负责官员开会。会上王旦说:
  
  若罪旻,则自今帅臣何以御众?急捕谋者,则震惊都邑,此尤不可。
  
  意思是说,如果这时候追究张旻的责任,那今后的继任者还怎么管理得了这些军士?但如果此时抓捕这些谋变的士兵,一定会造成首都的动乱,这办法尤其不可行。于是皇帝问:“然则奈何?”王旦答道:“陛下好几次准备任命张旻当枢密使,我一直不敢奉诏行事;现在如果擢用他,就此解除了他的兵权,那些准备作乱的兵丁自然就会安定下来。”宋真宗接受了他的建议,军队果然没有再闹事。
  执行什么样的人事路线,同样也是不能糊涂的大事。任人唯亲,培植党羽,往往是许多宰相的通病,而要真正做到选贤与能,唯才是举,谈何容易?除了需要见识弘远,更重要的是必须没有私心。
  王旦的没有私心是从自己家里做起的,他的弟弟王旭久负才名,因为王旦的谦让和恳辞,一直没有得到重用。某次王旭在引对选人时见到了真宗,事后真宗不无感动地对王旦说:“朕向不知卿弟犹衣绿也!”——绿色是下级吏员官服的颜色。至于他的子侄,更是无一人在他生前得到过官位。女婿苏耆本已中了进士,殿试唱名时被放在诸科(即进士以外的明经、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等科),知枢密院事陈尧叟当时便向皇帝介绍了有关情况,皇帝问王旦,王旦却站在一边不做声。苏耆只好讪讪而退。接下来的事,史书这样记载:
  
  既出,尧叟谓旦曰:“公一言,则耆及第矣。”旦笑曰:“上亲临轩试天下士,示至公也。旦为宰相,自荐亲属于冕旒之前,士子盈庭,得无失礼?”尧叟愧谢曰:“乃知宰相真自有体。”
  
  宋朝的大臣都有举荐贤良的任务。王旦对于朝野的贤士平日的表现和舆情都很注意,根据自己的考察,向朝廷举荐而不让他们本人知道,其中不少成为栋梁之才。这个情况直到宋仁宗时期,史官们整理《真宗实录》时才得以公开,王旦“不树私恩”的胸怀引发了一片赞扬。他对于走后门“跑官”之类行为(哪怕只是迹象)极力抵制。谏议大夫张师德两次上王旦家,都没见着人,他怀疑有人说了他的坏话,请参知政事向敏中向王旦作些解释。恰好此时知制诰出缺,王旦主动对向敏中说:“可惜了张师德。”向问所以,王旦说:“累于上前言师德名家子,有士行,不意两及吾门。状元及第,荣进素定,但当静以待之尔。若复奔竞,使无阶而入者当如何也。”向还想替张说说情,王旦说:“等等再说吧,让他吸取教训对于匡正风气也有好处。”
  “正邪自古同冰炭”,王旦在这方面的是非判断力是很强的。王钦若和丁谓两人后来都当过宰相,是历史上有定评的奸邪小人,但当时却被公认为有才干而受到皇帝宠信。《宋史》中有如下一段记载,很有意思:
  
  帝欲相王钦若,旦曰:“钦若遭逢陛下,恩礼已隆,且乞留之枢密,两府(指中书省和枢密院)亦均。臣见祖宗朝未尝有南人当国者,虽古称立贤无方,然须贤士乃可。臣为宰相,不敢沮抑人,此亦公议也。”真宗遂止。旦没后,钦若始大用,语人曰:“为王公迟我十年作宰相。”
  
  王旦反对任命王钦若的理由似乎有些牵强,然而当时却是最具说服力的,于是才得以实现自己所坚持的政治原则。至于丁谓,当时的劣迹还不甚彰显,有人问王旦:“丁谓久远当何如?”王旦说:“有才,德行却不行。将来得了高位,让有德的人帮助他,也许能得个善终,若独握大权,必然自取其祸。”后来丁谓的命运证明了这一预言的正确。
  寇准这人也有些毛病,但王旦一直认定他是正面人物,在寇准起伏坎坷的政治生涯中,给予他许多保护和支持。王旦病危辞职的时候,皇帝再三问他让谁接班合适,他不肯说,皇帝提名征求他的意见,他也不表态,最后要他试着说一个,他挣扎着坐起来奏道:“以臣之愚,莫如寇准。”真宗说寇准性格不好,要他再提一个。他说:“他人,臣所不知也。臣病困,不能久侍。”说完就让人把自己抬回家——显然是固执己见的意思。
  王旦身为一千年前的封建官僚,在人事这一最重要的行政权力面前,所表现出来的公正、清廉和坚持原则,实属难能可贵。
  
  二、“鼻吸三斗醋”,“肚里好撑船”
  
  北宋的首任宰相范质曾有一句名言:“人能以鼻子吸进三斗(斗:酒器,量具)醋,才可以当得宰相。”这是他在周、宋两朝任职宰相的最中肯的心得。用鼻子吸醋,而且要多达三斗,无疑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它需要多大的忍劲!什么痛苦呢?想必就是宰相履行职务时所招致的猜疑、误解、敌视和攻讦等等,由于宰相的独特地位,这些痛苦源出上下左右、四面八方——包括君主、宫闱、同僚、部属、士林、百姓,有时甚至源于自己的内心,那就是政治上犯了错误的时候,那种“外惭清议,内疚神明”的感觉。民谚说“宰相肚里好撑船”,也就是指当面临上述这一切时,一个称职的宰相必须具有超出常人的胸怀。王旦在这方面的表现也确实有他的过人之处。
  宫廷和政府之间,矛盾的消长起伏,贯穿于封建帝国的全部历史。因为皇帝掌握着最高权力,协调宫府关系往往成为检验宰相的能力和水平的重要指标。作为政府首脑,他既是皇帝意志的主要的忠实的执行者,而当这一意志发生谬误的时候,他又必须承担起维护国家稳定和保护民众权益的责任。真宗赵恒是个很平庸的皇帝,无论是忠良或者奸佞都能影响甚至左右他的意志。王旦在政府主持工作十八年(参知政事六年、宰相十二年),内政、外交各方面都出过不少好主意,特别是帮助赵恒规避过一些严重错误,因而颇受他的信任和尊重,就像史书里所说的“言无不听,凡大臣有所请,必曰:‘王旦以为如何?”——这里显然已经不止信任和尊重,而且含有忌惮的成分。一次宫廷失火,王旦对真宗说:“陛下富有天下,财帛不足忧,所虑者政令赏罚之不当。臣备位宰府,天灾如此,臣当罢免。”这意思是要真宗下罪己诏,因为天灾示惩首要目标当然是皇帝而不是宰相,真宗觉得有理,照办了。后来查出失火并非天灾,而是人祸,皇帝觉得很没面子,便下令彻查此案,论死罪的达一百多人。王旦又说话了:“始火时,陛下已罪己诏天下,今反归咎于人,何以示信?且火虽有迹,宁知非天谴耶?”王旦这样说,救人的动机是好的,但逻辑上显然有问题,有点强词夺理,赵恒却接受了,让此事不了了之。
  王旦深知,皇帝言听计从是宰相发挥政治作用的重要而难得的条件,而要长期而稳固地保持这种状况,自己也必须有所妥协,有时就要牺牲原则,“说违心的话,做违心的事”。赵恒这人虽然平庸,却也并无太昭著的劣迹,留给后世最大的疵议当属“天书”事件——自欺欺人,无聊愚昧,而且劳民伤财,败坏风气。从一开始,他就担心王旦不支持、不配合,问身边的人:“王旦得无不可乎?”等到各项准备工作完成后,他把王旦召到宫内君臣对饮,席前尽拣好话说,最后送给王旦一坛酒,并且说:“此酒极佳,归与妻孥共之。”王旦回家打开一看,里面尽是珍珠。“旦自是不复持异,天书、封禅等事始作。”王旦一生清廉,当然不会是因为得了财宝而放弃原则。试想,至高无上的皇帝居然不惜对臣下实行“贿买”,这无疑是一个危险的信号,表明这里已经是妥协的底线,下一步他将采取不惜一切的手段来实施他所认定的计划。这样的例子历史上太多,儒家明哲保身的信条是发挥作用的时候了。所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墙倒下来,人砸死了,什么戏也没法往下唱了。积极的态度应该是先保住自己的政治生命,从而继续发挥在历史中的正面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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