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贤相:权力和道德的统一

作者:雷池月




  权力和道德这两个范畴分属于不同的领域,本不应该存在对立与统一的关系。但在人类社会的政治实践中,它们却实实在在地构成尖锐的矛盾,而且东西方对此抱有很不相同的态度。西方人比较坦率,从亚里士多德到马基雅弗里,对权力已经作了锐利而深入的分析,“政治不可以伦理化”这一命题似乎深入人心了。在中国则不然,两千年来的主流意识形态(儒家)一直强调着权力和道德的统一。《论语·为政第二》开篇就说:“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尽管在实际操作上非常困难,但儒家一直坚持以权力道德化为追求的理想目标。虽然这种追求两千年间进展不大,却始终未被舍弃和遗忘,人们之所以没有彻底绝望,一是因为它是唯一令人向往的选择,二是由于在某个历史阶段的某些个人身上,确曾较好地体现过权力和道德的统一。这样的“阶段”和“个人”当然很少,但是那些被美化了的记载和传闻带来持久的鼓舞——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儒家的政治理念中有许多自相矛盾的东西。作为宗法制度的产物,它的秩序系统是依靠等级制度来维持的,于是君权至高无上,可是它崇尚的理想却是那个美妙的大同社会——“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专制的皇权能导致这一切吗?政治道德化正是为了协调这二者之间的矛盾应运而生的。它是一支平衡的杠杆,既要遏制暴君的权力,更要惩罚暴民的反抗,儒家设计的文官制度就承担着这一任务的实际操作。君是仁君,民是顺民,这就是文官制度发挥作用的成功标志。宰相是百官之首,是决定文官制度运作成功与否的关键人物。因此,在道德化的政治理念的实践过程中,宰相必然被要求表现为道德的楷模,凡符合要求的便称之为贤相。君有仁君、暴君、昏君,相有贤相、奸相、庸相,都是儒家政治学里相匹配的概念。
  做宰相难,原因在于他处在封建政治的枢纽位置,君相、君民、官民、宫府、僚属各种矛盾在他这里汇集,这就要求他不仅有远见卓识,能知人善用,更要能宽容大度(忍人之所不能忍),协调平衡各方面的关系;而且还要善于揣摩圣意,因势利导,把体制的缺陷所可能导致的恶果减低到最小程度。这几个方面缺一不可。十一世纪的中国,基本上达到了贤相标准的有好几位,当然都不够全面,其中比较突出的典型应当首推王旦。
  王旦(957—1017),山东莘县人,父亲王佑,五代汉、周之间便已出仕,在赵匡胤、赵光义时期当过尚书兵部侍郎,以清廉正直闻名。王旦幼年“好学有文”,父亲对他寄予很高期望,说“此儿当至公相”。王旦二十三岁进士及第,官授大理评事(最高法院的一般法官),任职平江(今江苏苏州)知县(宋时官与职是分离的,官只是享受待遇的级别)。平江的官衙里,相传一直闹鬼,王旦到任的前一天夜里,守吏就听见群鬼互相呼叫:“相君至矣,当避去。”从此再无鬼魅作祟的事情发生。这当然可能是后人附会的传闻,但一个小小地方官,倘若没有很好的政声,这类传闻是决不会产生的,即使一时出自谄谀的宵小,也很快就会被湮没。由于政声良好,王旦被荐为著作佐郎(相当于中央级研究机构的编审之类),编了一部《文苑英华·诗类》,很受好评,升迁为殿中丞(官),任郑州通判(职),算是上了“副厅级”的台阶。后来又转调濠州等地,任过转运使、知州之类。
  王旦不喜欢处理琐碎繁杂的刑名、钱谷等事务,因而不愿呆在地方上做官,主动献文朝廷并通过面试,被调到中央,先是入直史馆,后不久授官右正言,知制诰。入直史馆,是很高的荣衔,相当于龙图阁或枢密院直学士的地位,右正言和左正言则类于中书省的纪检组长,而王旦的实际职务是知制诰,干的是中央研究室主任的活,当然,知制诰往往不止一人,但至少要算副部级吧。十年前他父亲也曾是知制诰,现在子承父业,一时传为佳话。懂得相术的知开封府钱若水,见到王旦就夸他:“真宰相器也。”并且在朝堂上说:“王君凌霄耸壑,栋梁之才,贵不可涯,非吾所及。”但是,王旦晋升却不算快。他比寇准大四岁,两人同年中进士,而寇准三十三岁就当上了参知政事,王旦任参知政事却已经四十四岁了。到了将满五十岁那年,才接替了寇准的相位。提升得慢,可能是由于作风过于沉稳持重,但他登上相位之后,却一干就是十二年,直到因病重而在临死前辞职。宋代宰相更换很频繁,连续任职时间之长好像没有出王旦之右者,这说明王旦确实是一个当宰相的材料,虽然他似乎没有建立什么可以彪炳于史册的勋业,但决没有人因此而视他为尸位素餐的庸相,相反,史籍的评价都认可他一代贤相的地位。
  对王旦的历史评价得自于他长期而扎实的表现的积累,归纳起来,大致不外如下几个方面,用套话来表述难免显得一般,但真正做到却并非易事。
  
  一、“胸中有全局”,“大事不糊涂”
  
  人们常把宰相比为帝国的大管家,从理论上说,上下左右、东南西北各个层次各个方面的事,都在他的职责范围以内,然而实际上,这职责却决非个人的能力所能胜任,要协调这一矛盾,只能靠他在宏观上的运筹和决策上的功夫,其中包括对国家事务轻重缓急的准确权衡、对方针政策的缜密思考和切实贯彻,所有这些,概言之,就是要“胸中有全局”。但是,这仍然不是竟一人之力就可以做到的,毫无疏漏的全局了然于心,谈何容易!于是,对宰相退而求其次的要求就是“大事不糊涂”。吕端就是因为“大事不糊涂”而被评价为一个称职的宰相,他一生最辉煌的事迹就是太宗死后拥立太子(真宗),平时有点黏黏糊糊的他,当机立断,粉碎了宣政使王继恩(就是当年赵匡胤临终时把赵光义领入宫的那个太监)、参知政事李昌龄、知制诰胡旦等人改立楚王元佐的政变阴谋,表现了过人的机智与胆量。王旦在这方面也有过给人以深刻印象的表现。
  景德元年(1104)冬天,真宗赵恒在寇准的推动下亲征州。留守东京的雍王赵元份突发暴病,当时任参知政事随驾出征的王旦被派回东京主持留守事务。重任在肩,王旦向皇帝提出,请将寇准召来,他有话要当面陈说。寇准来了,王旦启奏真宗:“十日之间未有捷报时,当如何?”真宗当然懂得他的意思,“默然良久”,说:“立皇太子。”王旦领命赶回东京,直接进入禁城,并严令封锁消息,连家人也不知道,直到皇帝班师时,全家大小迎于郊外,才发现他早已回京。在特殊情况下,王旦能预见到自己所接受的任务可能遇到的最大难题——一旦兵败,皇帝遭遇不测时作为留守如何维持大局?册立新君当然是首务之急,而事先提出任何这方面的建议都是十分敏感甚至忌讳的,王旦果断而巧妙地把宋真宗置于不得不明确表态的处境,为了稳妥而不留下日后可能产生的疑点,他让首辅寇准出场担任见证的角色。回京以后,他深藏不露,以避免可能出现的危机被其他野心家所利用。在这整个过程中所显示的胆略和智慧,充分证明了王旦驾驭“全局”和处理“大事”的能力。
  类似的例子还有一些。景德四年(1007),王旦刚当上宰相不久,就对“扰民特甚”的酒税征收制度进行了重大改革。酒类(包括制酒的曲)作为国家专卖商品由来已久。五代之际,法苛刑峻,后汉的规定是私制酒曲者一律处死,后周时改为制曲五斤以上处死。宋初进一步放宽,私制酒曲十五斤以上、以私酒入城三斗以上才处极刑,数额以下,量刑递减。为了控制民间制酒流入市场,对酒类生产课以重税,当酒税成为国家的重要财源时,政府表现出高度的兴趣,要创造政绩的官员积极性更是必然随之高涨。为了核实制酒和收税的数量,中央向地方派出大量的“专员”,这些“专员”都希望自己负责核查的地区数额高,以此显现自己的能力,于是虚报成风。虚报了产量自然就要多交税,这种毫无道理的负担使民众苦不堪言。免除这项苛政,王旦制定的政策其实很简单,一条是撤销酒税官员,因为这些官员“务贪劳绩,不恤民困,竞以增益课利为功”。道理是谁都明白的,想升官,得有政绩,当了征税的专员,征税的多少自然就是衡量政绩的标准,要纾解民困,首先得撤掉这些官。第二条是根据中等年景(民间酿酒数量必然是由当年的年景确定的)立下一个定额,“自今中外(指中央和地方)勿得更议增课”。这两条的效果很成功,一举去掉了多年以来压在百姓头上的一个沉重的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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