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贤相:权力和道德的统一

作者:雷池月




  然而,一旦妥协,就很难收缩。王旦被推到了这场闹剧的最前台,扮演了一个煞有介事欺骗天下的小丑。作为首相,他被封为天书仪仗使,“每有大礼,辄奉(捧)天书以行”,还要念诵连篇累牍的鬼话,一直到临死前病退时才一并摆脱了这个职务。自从他介入了这件明知其荒谬的骗局,他就一直生活在自责的阴影里,“恒悒悒不乐”。因为他做过许多好事,后人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对他多加指责,但他却无法原谅自己,临死前,还对家人说:“我别无过,惟不谏天书一节,为过莫赎。我死之后,当削发披缁以敛。”王旦是儒士出身,选择和尚的葬仪是自我责罚的意思,即自己愧对先圣先贤,理当被逐出门墙。
  王旦和同僚的相处之道,更能证明他博大的胸怀。他把宽容视为政治家最重要的品格,因此终生奉行在妥协中求团结的原则。虽然对于危害国家和百姓的人和事,他也斗争,也抵制,但从来不使用整人的手段,可以说,他没有一个基于个人原因的私敌,即使是对他曾经有过误会甚至抱怨的人,到头来都只会发出一声感叹:“王公器识,人所难及也。”寇准做枢密使的时候,王旦主持中书省。有次中书省给枢密院发文,违反了公文格式,寇准向皇帝打小报告,皇帝批评了王旦,还处分了有关人员。后来枢密院给中书省发文,也出现了同样的问题,小吏以为报复的机会到了,兴冲冲地呈交给王旦,王旦却让退回枢密院,寇准知道后,惭愧至极。《续资治通鉴》里还有如下一段记载:
  
  (王)旦每见帝,必称(寇)准才,而准数短之。帝谓旦曰:“卿虽谈其美,彼专道卿恶。”旦谢曰:“臣在相位久,阙失必多。准对陛下无所隐,此臣所以重准也!”
  
  官员之间的关系,倘若不是同一条线上的人,很难与人为善,不诽谤中伤,不落井下石,便已十分难得,像王旦这样的胸怀,古今能有几人?而且绝对不是口里说得好听,背后却使出阴招睚眦必报(这种情况官场中比较多见),王旦后来竭力保举寇准的事实证明了这一点。他的举荐从来不让寇准本人知道,直到1015年寇准因犯错误被罢了官,找王旦说情,想保留原级别待遇下放去当节度使,当时被王旦以不受私请为由拒绝,可事后,王旦却对真宗说:“准未三十,已蒙先帝擢置二府(指中书省和枢密院),且有才望,若与使相(宰相级别的节度使),其风采亦足为朝廷之光。”真宗接受了这个建议,并在寇准去谢恩的时候,告诉其中原委,寇准这才慨叹王旦的人格为自己所不如。
  王旦当首相,有些奏章常常不经皇帝披阅就直接批示,时任参知政事的王曾、张知白等提出:“每见奏事,其间有不经上览者,公批旨行下,恐人言之以为不可。”王旦对他们的意见表示感谢,不作解释。王曾等人后来只好向真宗打小报告——《宋史》里写道:
  
  一日奏对,旦退,曾等稍留,帝惊曰:“有何事不与王旦来?”皆以前事对。帝曰:“旦在朕左右多年,朕察之无毫发私……朕谕以小事一面奉行,卿等谨奉之。”曾等退而愧谢,旦曰:“正赖诸公规益。”略不介意。
  
  这种“略不介意”的态度,在充满机心和敌忾的官场是十分难得的。王旦之所以享有极高的人望,被尊为“一代贤相”,很大程度上是得力于这种“肚里好撑船”的宽广胸怀。
  
  三、不敛财,不恋栈,清廉俭朴,温良敦厚
  
  “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宰相的富贵固然是由于远远高于百官的俸禄,更重要的却是来自多不胜数的馈赠。富贵对于人的诱惑力是很难抵御的,到了宰相这种地位,更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所以自古以来,哪怕是堪称一代名相甚至贤相者,自奉俭约的甚为少见,因为少见,于是在这些佼佼者身上,便会闪烁出最受尊崇和景仰的美德的光辉,而王旦绝对是其中数得着的一位代表性人物。
  官员不敛财,首先得不爱财。对财产的态度首先是一个人生观问题,而对王旦平生,史书上有四个字的概括:“冲淡寡欲。”他在中书省当领导十八年,一直拒绝下属的孝敬,但来自皇帝的恩赏,全部辞谢于情理不合,于是累计起来便也可观,他从不动用,置放在庭前,看着这些财宝,他常常浩叹:“生民膏血,安用许多!”病危临死前,他将皇帝送的慰问金五千两白银全数“还献”,还在表文里附上了四句话:“已惧多藏,况无所用,见欲散施,以息咎殃。”
  财富对他“无所用”,而且被视为“咎殃”之源,自然也就不会成为一种诱惑。封建官员一般都会置办田产,作为他日退出官场后养家处世的本钱,然而,王旦“生平不置田产”,他的观点是:“子孙当念自立,何必田宅,徒使争财为不义耳!”不仅如此,房屋破陋,不肯重建,说是先人旧庐,损之为不孝;衣服从来都不追求华美,家人中有谁穿得太漂亮,他就故意闭目不视。子侄们看到上好的玉带,想买下来,征求王旦的意见,王旦要他系在身上,并问他:“还觉得好吗?”答道:“系在身上,自己怎么看得到?”王旦说:“自己负重而只是让别人叫好,不觉得太辛苦了吗?快还回去。”对于财产、享乐和虚荣抱这种态度的人,实属罕见。
  封建专制制度下的官吏,由于监督机制的缺失,贪污腐败是常态,只是不同时期和不同的个人,会有些程度的差别而已。许多皇帝都有过整饬吏治的宏愿,但没有谁取得过真正的根本性的成效。正由于这一点,专制制度下的百姓把清官当成了救星和偶像,清官们的崇高形象其实是由其资源的稀缺性所构成的。
  “淡泊明志”的君子既然能远离财富的诱惑,当然便不会恋栈权位,特别是在力不从心或者心怀愧疚的时候。王旦羸弱多病,在违心地接受了“天书仪仗使”和“封禅大礼使”这两个使命之后,内心的煎迫更使健康每况愈下,所以“自东鲁复命(从泰山封禅回来),连岁求解(辞职)”,但一直未获批准。又拖了几年,“帝睹其形瘁”,才“悯然许之”,不过也没让他全退——原来是宰相兼枢密使,改为枢密使而不再兼宰相。病得走不动了,让轿子抬进皇宫,值班官员扶着上朝。虽然是旷古少有的“圣眷”,但确实有违他本人求退的私衷,不久王旦便去世了,真宗读到他的遗表时,“泣下久之”。
  所谓“一代贤相”王旦,他的高大的历史形象无疑是儒家文化长期教化的结果,而这样一个(或者一批)典型也证明了儒家精神不可低估的历史价值。虽然我们不可以据此就认定权力的道德化是一个普适性的原则,但至少可以承认它还是具有一种实践的可能性。西哲有云:“权力带来腐蚀,绝对的权力带来绝对的腐蚀。”而在真正的儒家眼里,并没有什么绝对不可抗拒的腐蚀性,因为,人是可以通过教育来塑造的。权力现象恐怕永远不会和人类告别,从这个意义上说,“权力”所可能造成的恶,也永远无法完全规避,但是人类却有能力也有必要将其控制在最小范围之内。从理论上说,一切恶都是制度的产物,虽然许多恶是由人具体实施的。不可能建立起一个绝对完善的制度,但是教育却可以塑造出越来越多的心智健全、品质高尚的人。
  

[1] [2]